母語、農權、台灣國!耀伯一生的夢想與奮鬥目標。這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化做一篇篇文章,耀伯要出新書了,預計11月由玉山出版社發行,感謝所有人的一路扶持,更感謝所有支持耀伯新書的好友們。

逃亡中的慰藉!海外誓言國民黨在地球消失

「說起來,我真正佩服許信良,報紙看到海外台灣人,聲援美麗島事件的報導,雖然報紙對海外台灣人嘛是醜化抹黑,但是還是會使(可以)看出海外台灣人的行動,尤其許信良很快成立『台灣建國聯合陣線』,對逃亡的我來說,受到真大的鼓舞,感覺袂那尼(不會那麼)孤單。」

12月15日在紐約宣佈成立的「台灣建國聯合陣線」,集結10個海外台灣人組織代表的連署,包括台獨聯盟的張燦鍙、台灣民主運動海外同盟的郭雨新、台美協會的彭明敏、獨立台灣會的史明、台灣人民自決運動的黃彰輝、台灣民主運動歐洲同盟的陳重任、台灣協志會的洪順伍、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的林台元等。

「台灣建國聯合陣線」同時發表由許信良起草的宣言,其中讓戴振耀在逃亡時,最感到振奮的,就是在宣言結尾的這一段文字。

「我們將積極結合台灣島內外同胞,對國民黨政權作立即的、持續的、全面的攻擊,一直到這個罪惡的政權,徹底從整個地球上消失。」

「彼時,明知影眼前的狀況,這句話只是說爽的,但是報紙看到國民黨氣得普普跳(氣急敗壞),我就感覺士氣大振。」耀伯回憶逃亡中看到海外聲援的心境。

在所有新聞中,最讓戴振耀啼笑皆非的,是新聞探討晚會的群眾,有很大部份並非高雄縣市的人。報導中就奚落黃信介,以前批判蔣經國的十大建設,曾經說「 蓋高速公路只是給有錢有車的人享受」,結果,高速公路(1978年10月通車)根本就是方便這些美麗島的黨外人士。

「說起來嘛是介(也是很)好笑,彼時好佳哉(幸好)有高速公路,野雞車非常方便,因為本來很多人毋知影,或者是無打算欲來的,攏拚(都衝)過來。確實啦,倘無(如果沒有)高速公路,不可能有這尼多人,國民黨按尼講嘛是對啦。哈哈哈。」耀伯回憶高速公路是那天晚上,人數超乎雙方預期的重要條件。

逃亡的人,整個白天無所適事,時間真是漫長。看到電視報紙不斷報導,許多知名影歌星跟各校學生代表,輪番到大同醫院,慰問受傷的憲兵,戴振耀看到就心中有氣。想到那個「吹哨子喊前進」的憲兵連連長,心想「就是伊吹哨子逼憲兵前進,才會發生衝突的。」

星光閃閃!病房慰問秀輪番上演

那個病房已經有一堆媒體記者固定守候,等著每天上演不同的溫馨感人慰問秀。戴振耀忍不住想去看看天真無知的境界,大膽前往報導中的那個病房。

進到醫院,循著人潮,很輕易就可以找到這間全台知名度最高的病房。現場親眼所見的劇碼,是一群高雄女中的學生代表正在獻花。看著這些雄女的代表,再想到烏山頭水庫山下,電線桿前的高中生,戴振耀內心感到淒涼。

愈來愈覺得在人群中隱藏反而安全,戴振耀開始想體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偷偷回美麗島服務處。拉下的鐵門已經被貼上法院的封條。牆面到處是噴漆與破壞,但外面圍觀人潮不斷,已經成了熱門觀光景點,流動性的香腸攤、小吃攤也來駐點,熱鬧滾滾。

高掛服務處二樓,擺明走文青風的巨幅招牌,冷冷俯視往來於中山路與大同交會路口的車流。巨幅招牌上半部白底紅字,由右至左橫寫「美麗島」三個大字,下半部藍底黃字,從右到左直排寫著「茗茶、咖啡、音樂、畫廊、雜誌」。

巨幅招牌的左下方,有一個同款樣式,尺寸縮小10倍,內附日光燈管,外框跑馬燈的扁廂型壓克力招牌,很明顯因為「美麗島」三個字,招到人為洩憤而殘破。

看著眼前這一切,戴振耀內心依然懷念著,半個多月以前,忙進忙出的台灣青年,熱血沸騰的在這裡口沫橫飛,共同編織台灣民主的美夢。如今,只能不露聲色,面無表情的看著。然後,夜幕低垂時,思索著今晚該去住哪裡。

大隱於市!感恩從未被拒絕

親戚差不多都被借住過了,突然想到同一梯考進中油的同事馬文惠,馬太太以前是戴振耀的鄰居,試著去探詢。沒想到,馬文惠毫不猶豫,滿口熱情答應,而且絲毫沒有懼色,戴振耀不禁佩服他的膽識與義氣。畢竟施明德尚未落網,懸賞獎金不斷追加,台灣仍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肅殺氣氛。

已經逃亡近半個月,馬文惠看戴振耀一身污穢狼狽,立刻讓戴振耀全身梳洗,並提供質料比較好的乾淨衣服。戴振耀在這裡住了約一個星期,住到都不好意思,想想也不能打擾人家太久,於是道謝告辭,前往位於鳳山的高中同學黃福生住處。

黃福生當時任職於高雄縣政府地政處的股長,年紀雖輕,排字論輩卻是楊見草跟楊秋興的叔輩,黃福生當晚約了雙楊過來敘舊。戴振耀因為很疲憊,先在裡面的房間睡了。

到了晚上大約11時多,警覺性提高的黃福生,從拉下鐵門的小視孔看出去,外面一片黑暗的巷道裡,發現對面電線桿旁,有火光一閃一閃的,應該是有人站在那裡抽煙,驚疑是監視的特務。三人輪流透過小視孔看了一下,不禁擔心的去叫醒戴振耀。

「耀仔,我感覺外面怪怪,毋知影是不是有人佇監視?」叫醒戴振耀的黃福生,說了外面的異狀。

「福生,你兜(家)後門有路嘸?」戴振耀問了黃福生。因為起床到客廳,瞇著眼睛挨近小視孔後,楊見草在旁也擔憂說「我看不妥當」。

「有啊。後面牆仔翻過去就會使(可以)呀。」黃福生回答,看戴振耀準備要離開,立刻從口袋掏出五百元給他。逃亡真的很需要錢,戴振耀只好說聲感謝,不客氣收下。

但是,深夜落荒而逃,相當不順利,黃福生隔壁可能是有錢的大戶人家,圍牆上都混舖了碎玻璃,逼得戴振耀只好脫下夾克,覆蓋住碎玻璃後再翻牆。手還是受了一點割傷,但總算翻了過去。不料,路徑不熟,又碰到狗追過來亂吠,擔心萬一被喊「賊仔」,豈不糟了。

「向彼邊有路。」楊見草不放心探出頭來,輕聲向戴振耀指路。

巷弄裡三跳四鑽,好不容易出了開彰聖王廟附近的大馬路,叫了計程車,就到科工館附近,九如路的民族社區找堂哥,敲門時已經晚上12點多。堂哥家是四樓公寓的二樓,夫妻兩人,還有兩個小孩,一個國中,一個國小。

堂哥夫妻跟兩個小孩,每天一大早就趕著出門上班上學,只有戴振耀一人在家。這時已經辭掉南警部行政工作的楊見草,每天早上7、8點,都會買豆漿、包子饅頭,還有報紙來。兩人約好敲門的暗號,平安就是「叩、叩叩叩、叩、叩叩叩」;緊急狀況就連續急叩。

有一天,楊見草突然急叩,受到驚嚇的戴振耀,反而不敢開門,跑到側邊的窗戶偷看,只看到楊見草一人,於是急速去開門。

「壞呀,外面一堆警察可能是欲來掠(要來抓)你。」楊見草一踏進客廳,急忙說出他的擔憂。

還在驚慌思索怎麼辦時,突然外面響起空襲警報的聲音,兩人才鬆了一口氣,相視大笑,原來是防空演習,虛驚一場。另一場虛驚,發生在晚上11點多。

「阿叔,你趕緊穿衫(衣服),警察佇外口(外面)欲來掠你呀。」堂哥的國中生兒子,突然叫醒戴振耀,悄聲這麼說。

戴振耀起身到窗口往外看,果然3、4個警察站在外面,四處張望,但是久久沒有任何行動。正納悶這些警察究竟想怎樣時,終於有一個警察開口了;

「哪有啥米麻雀(麻將)聲,黑白報(亂報警)。」說完這句話,其他警察也表示認同,全部離開現場。

當下鬆了一口氣,應該是有鄰居檢舉打麻將。打麻將在當時,事實上是很普遍的「娛樂」,尤其是在眷村,但依據當時的法律,打麻將還是刑事的賭博罪,並非如今只是涉及環保噪音的問題。因此,只要有人檢舉,警察都會來抓賭。

老爸嚴肅交待!絕對不可相信國民黨

住堂哥家期間,曾經忍不住回橋頭家,乘著三更半夜,偷偷穿過一大片的甘蔗園匍匐前進,快到了家門口時,很久沒看到男主人的黃狗衝到面前,仿佛感知到主人的遇難,竟然非常有靈性的,沒吠半聲,只是猛搖尾巴表達興奮。戴振耀摸了黃狗的頭,繼續維持半蹲的姿勢前進到門口輕敲大門。  

「誰?」沒多久,老爸的聲音從門裡輕輕傳出。

「我啦!」戴振耀回以靠近門縫才聽得到的輕聲。

「你哪這尼憨,擱跑回來?」立即開門的老爸,又高興又擔心的低聲斥責。

「啊就無錢了。」戴振耀說了這個理由。

仿佛夫妻特有的心電感應,這時也醒來的耀嬸,一樣是又喜又憂,立即到廚房煮了一些熱湯給苦難中的丈夫。戴振耀看了一下睡夢中的女兒跟兒子。回到客廳一邊喝著老婆煮的熱湯,一邊跟老爸簡單說明近來的狀況。

「你絕對袂使(不能)去投案,你絕對袂使相信國民黨的話。」老爸戴清連非常嚴肅而鄭重的交待。

美麗島事件後,國民黨發動輿論全面圍剿,營造全民擁護政府,支持「嚴懲陰謀暴力份子」,同時不斷故作仁德姿態,斗大新聞標題「政府寬大為懷,盲從份子自首,從輕發落」。對於這種說詞,戴清連只有一句話,「絕對袂使相信國民黨說的話」。

天亮的時間漸漸逼近,不能再久留,老爸將3千元交到戴振耀手中,吩附自已一切多小心,跟老婆輕聲道別,開門四周觀望了一下,趁著冬天夜色漂著白霧的凌晨,再次穿過甘蔗園匍匐離開。

施明德落網!校園鞭炮聲不斷

1月8日,施明德被逮捕的消息轟動全台灣,高雄許多街道上,到處貼出「號外」的海報,許多中小學校,比賽般的放鞭炮慶賀,簡直提早過年一樣。

走著走著,仿佛自動被強力磁鐵吸引般,曾經是兩個多月的日子裡,每天只等下班時間,必定衝往的路徑前進。現場果然鞭炮聲不斷,人潮洶湧,甚至很多是學校老師帶著全班學生來鼓掌歡呼,看著這麼多童稚的臉龐,戴振耀心在淌血。

施明德被捕後,心想國民黨要抓的是施明德,自已只不過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咖(小角色),應該沒有那麼重要,此時此刻,更是強烈想念家人,催眠著所有可以催眠自已的僥倖理由,忍不住在13日清晨,又偷偷回到橋頭家裡。

回到家中,兩個小孩已經起床,戴振耀興奮的一手抱著三歲女兒,一手抱著一歲兒子,感動著久違的親子之情,警車的鳴叫聲自遠而近,距離踏進家門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四處都是甘蔗園,唯一的一條路上有警車開進來,無路可走了,內心絕望的放棄繼續逃亡。

「阿珍,囝仔予妳抱(小孩給妳抱)。」戴振耀看著已經在流淚的老婆,自已也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進門的警察,都是在地熟識的,低聲商量「拜託嫑佇囝仔(不要在小孩)面頭前銬手銬」,警察竟也通融了。兒子還不懂事,女兒看到母親淚流滿面,似懂非懂的,不斷呼喊著「爸爸、爸爸」。

當時心如刀割的感覺,臨老回憶,心中仍然覺得很痛,耀伯聲音不禁哽咽。

高雄的中山工商師生,獻花以及吉他伴奏獻唱   高雄歷史博物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