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老人,是厭棄?同情?還是其他說不清的什麼?

是被巨大的熱情所驚動,或者被洪伯的勇氣所震懾了吧,心裡的那份迷惑回來了,那一瞬間,佳珍失去了抵抗能力,她又重回到那個想要獲得愛的孩子。無論男人想對她做什麼,溫柔的觸碰、粗魯的搓揉,或者被擒住手腳,讓她感覺到劇烈的痛楚,佳珍只會由著事情發生。那個瞬間,佳珍回到那個渴望阿爸的小女孩,無論怎麼樣對待她,她不能夠說「不」。

不能夠說「不」,黑漆漆的電影院,佳珍坐在叔叔膝頭上。

碰觸到佳珍內心深沉的那份迷惑,不管是叔叔、是洪伯,不管這個男人想對她做什麼,她會輕易讓男人得逞。

人心是奇怪的機制,擅於更改記憶、製造不在場證明,像跟著一塊巨大的橡皮擦,一路把腳印擦拭乾淨。佳珍不曾問自己,是不是給過洪伯錯誤的訊號?是不是助長過洪伯迥異於常人的心思?

出事之後第二天,對著那張洪伯常坐的高腳椅,佳珍被突如其來的一個念頭絆住,自己是不是根本弄錯了?

前一年聖誕前夕,佳珍在電話裡傳達方哥的意思,店裡辦聯歡晚會,慰勞辛苦的同仁,只請一位嘉賓,當然是公認的「咖啡店之友」,請洪伯來店裡共襄盛舉。店裡的人都知道洪伯一定答應,慈祥的老北北對佳珍是有求必應。

那天,洪伯掛上棉花球黏的白鬍子,帶來一大袋禮物。長桌拉開,方哥訂的烤火雞放在桌上,桌中間一盆盛開的聖誕紅,咖啡店充滿節慶氣氛。方哥與洪伯一頭一尾是主人座。佳珍坐洪伯右邊,頻頻為洪伯倒酒,佳珍不忘給自己斟一杯。

佳珍注意到拆禮物時,同事謝過洪伯,總會對洪伯旁邊的自己也點頭說謝謝。那一刻,帶著點酒意,佳珍誤以為這是自己新開的店,生出本身已是店老闆的錯覺。

那段時間,佳珍有多少這一類的錯覺?有些時候,連她自己也迷惑著是不是心裡真切的感受。

聖誕節過後,一天下午在咖啡店,洪伯喝完第一杯咖啡,起身說今天要早離開。

「她在等我,她父母到了台北,要跟她家人聚餐。」洪伯聲音很低,對過來添水的佳珍解釋。在佳珍面前,洪伯很少提起家裡的事。說到自己太太,洪伯一向很簡短,總用「她」這個代名詞。

佳珍帶著笑,格外殷勤地說:「急什麼?再喝一杯才走。這一杯,我用比利時壺幫你做。」

「今天沒有時間。欠著,明天怎麼樣?」洪伯的語氣顯得為難。

「那用虹吸壺做,比較快。」佳珍到中島後面,自顧自開始做咖啡。

洪伯看看錶,走到收銀機前付錢。

店門推開又關上,洪伯出去了。那一瞬,水由虹吸壺底沸騰上來,熱氣沖向佳珍的臉龐。佳珍漲紅了臉,心裡湧出奇怪的慍意。

第二天,洪伯拿了一對葡萄串形狀的金耳環給佳珍。

「有些重量,」洪伯討好地望著佳珍,又小聲說:「她耳垂長皺紋,一條縱線,裂得愈來愈明顯。有重量的耳環,拉力大,沒辦法戴。」

想著另一個女人裂出皺紋的耳垂,佳珍覺得噁心,但還是接過來,隨手放進衣袋。

回到自己租屋,拿出酒精棉擦拭乾淨。佳珍對著鏡子,那根針穿過耳洞,把耳環戴在自己耳垂上。

耳環的針嫌粗些,碰觸到耳洞周邊的肌膚,有摩擦的刺痛感。

明明已經用酒精擦拭過了,想著這副耳針緊貼著肌膚,也曾這樣穿過另一個女人的耳洞,佳珍急忙又摘下來。

之前,跟著洪伯,佳珍進去過一次洪太的試衣間。

打開壁燈,佳珍抬頭看著,裙子、長褲、洋裝、套裝按色彩系統排列。櫃子的方格裡放鞋子。一個一個皮包用透明塑膠袋裝好,放在鞋櫃最上層。佳珍伸手觸摸那些掛在衣架上的衣服,一陣陣果木的清香。怎麼有人把衣櫃弄成這樣?佳珍在心裡驚嘆。

站在衣櫃前,佳珍注意到香氣的來源。那是一些乾燥花碎屑,小缽裝著,放在裝鞋的方格層。

後來,佳珍把腳丫擠進一雙有金扣環的高跟鞋。踩著這雙鞋,佳珍左右旋身,單隻腳離地轉一轉,有照相機等著捕捉鏡頭似的。穿衣鏡中看起來,整個人都添了幾分氣質。

站在試衣間前,佳珍怔怔地想,為什麼,有些人不費力氣就擁有這麼多。

多年來,屬於佳珍想不通的問題,平平都是人,為什麼有些人生來就好命?從小有爸爸、有媽媽,家裡有大人在等,飯桌上有擺好的碗筷。累了或者餓了,向著那盞門燈奔回去。

阿爸死後,阿母去別家幫傭,佳珍記憶裡,再沒有人等自己回家吃晚飯。

作者:平路(小說家)

(編按:一則震驚社會的凶殺案,層層謎團始於富商和大學教授夫婦,被人發現陳屍在淡水河岸邊。咖啡店前店長被控因覬覦死者夫婦財物,獨自迷昏、殺害二人。由於手段凶殘,被判處死刑。

《黑水》是小說家平路2015年12月將出版的新作。平路以虛實相間的手法來說故事,以精練的文字,引領讀者一步步接近案發現場,進入主人翁幽祕的內心世界。新頭殼特別與聯經出版合作,摘錄新書的部分內容,讓讀者先睹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