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薄霧中,我們驅車穿越冷清的西柏林市街,前來密會地點格利尼克(Glienicke)橋,對岸是蘇聯政權盤踞的東德。我們依約來到這座深綠色的窄鋼橋,湖的另一邊是波茨坦市,右邊小山上可見一座古堡的輪廓。湖的兩岸全是林木蓊鬱的公園。時間是1962年2月10日早晨,氣溫冷冽但天空無雲。

在我岸的橋下,三名柏林人正在湖畔垂釣,不時好奇仰望,幾隻白天鵝悠游湖面。

1945年,美國大兵與俄國人將這座橋取名為「自由橋」。我們看得見橋的另一端有一群戴著深色毛帽的人,比較高的一位名叫伊凡‧A‧敘什肯,是蘇聯駐東柏林官員,前幾天與我談判出結果,如今三國政府派人前來交換囚犯。

華府時間現在近凌晨3點,但白宮燈火通明,甘迺迪總統仍在熬夜等候回報。柏林與白宮之間的電話連線保持暢通。

美國憲兵穿著風衣,在格利尼克橋的這端活動。橋上的西柏林哨兵不久前突然接獲指示撤哨,目前守在哨站裡,端著紙杯喝咖啡,神情困惑,難掩一絲憂慮,子彈上膛的卡賓槍疊在角落。

兩輛美國陸軍車從我們背後駛來。魯道夫‧伊凡諾維奇‧艾伯爾(Rudolf Ivanovich Abel)下車,被粗壯的衛兵包圍。62歲的他面容削瘦,比實齡老邁,難掩美國監獄留下滄桑。在最後這一刻,他靠著根深蒂固的自律力硬撐。

魯道夫‧伊凡諾維奇‧艾伯爾隸屬蘇聯地下情報單位KGB,官拜上校,美方相信他潛伏美國9年,以「駐地情報員」的身份,指揮北美的蘇聯諜報網全軍,個人巢穴位於布魯克林區的一間畫室套房,以藝術工作者之名活動。1957年,他被一名墮落的低階蘇聯情報員出賣,同年6月落網,被FBI逮捕,依「陰謀從事軍事與原子諜報」罪名起訴並定罪,最重可判處死刑。

1957年8月聯邦法院首次提訊時,艾伯爾要求法官指派「律師協會挑選的辯護士」。一組律師開會決議推薦我擔任辯護律師。經過4年的法律程序,美國最高法院以5比4的比數維持判決,艾伯爾上校繼續在亞特蘭大監獄服30年的有期徒刑。

1957年11月15日判刑時,我基於種種因素,公開請法院切勿判死刑,原因之一如下:

在可預見的將來,軍階相當的美國人不無可能遭蘇聯或蘇聯友邦逮捕,若能考慮透過外交管道以囚易囚,或許最能造福美國。

套一句甘迺迪總統致函於我的用語:「在外交管道窒礙難行之處」協商成功,如今在格利尼克橋上,以囚換囚的任務即將展開。

等我走到格利尼克橋中間,等我做完事前約定好的步驟、帶回對方在東柏林「圍牆裡」承諾我的人,這條迢迢長路也將告一段落。對一個私人開業的律師而言,這段路不僅是一個案子,更像職場生涯,因為其中涉及的法律事務耗時,無關法律的連帶工作更加繁瑣。

艾伯爾上校在美國服刑近5年,我是唯一探監者,與他直接書信往來的人也只有我一個。艾伯爾活到老學到老,求知若渴,腦筋靈活,是個特別的人,個性合群,樂於思想交流。在紐約聯邦監獄服刑期間,他不惜壓低身段教牢友法文—而牢友連英文都一知半解,是黑手黨惡棍,因對垃圾業者施暴而鋃鐺入獄。

就這樣,艾伯爾和我交談、通信;想法有時相左,有時交集。我們討論他的案子、美國司法制度、國際事務、現代藝術、寵物溫情、高等數學或然率、兒童教育、諜報與反諜報、各路在逃人士的寂寞,也討論如果他死在監獄是否火化。他的知識廣泛,興趣也似乎無窮無盡。

在本書開頭,我必須聲明艾伯爾從未告訴我的東西。艾伯爾是否受蘇聯指使在美國行動,他從未對我承認。讀者也許覺得不可能,但事實就是事實。身為KGB上校的他有可能決定自行從事諜報工作。然而,我辯護本案時,總不忘一個前提:美國政府掌握艾伯爾與其蘇聯上級的罪證如山。辯護全程,我以這前提為根基。再者,他知道我深信不移,也默默接受,更從不否認其真實性。我們討論案子時,甚至也以同理為前提,但他從未明白表態,在這方面甚至對我也守口如瓶。

為什麼呢?難道他以為我思想天真,以為我認同蘇聯,或是腦筋糊塗了?完全不是。平心而論,明白坦承不僅背離他30年來苦練的大小本事,更重要的是,承不承認在訴訟上並無必要性。我們在這方面的溝通就是以「有無必要」為基準。我曾問他真名是什麼,他沉思後回答,「為我辯護時,這事實有必要嗎?」我說,沒必要。他一腳拍拍地,說,「那麼,我們改談比較緊要的事務吧。」

此外,從一開始,他就接受我是法院指派律師的矛盾立場。他瞭解我深信,只要我憑良心盡力為他辯護,就能效忠國家、不虧職守。但他也知道,用來為他捍衛法律權益的資訊是一回事,與法庭無關的資訊有些可供美國反情報單位善用,這些資訊又是另一回事,他能辨別這兩種資訊。對雙方而言,審慎坦誠是非守不可的準則。

這種獨特的律師-客戶關係在我書寫艾伯爾上校案例時大有助益。假使在寫作時,我仗著艾伯爾已躲回鐵幕內,自己恣意亂寫一通,我必定對不起個人的專業良知。最高法院判決下來後不久,我在1960年開始籌備出書,他不但知情,更說,既然以本案為主題的書絕對有人搶著出,他倒寧可讓我寫,不願讓「職業寫手為提升民眾消費意願而誇大或扭曲事實。」

直至今日,我不願辜負他對我的信心。即使是這份宣言也多此一舉,因為無論他如今在何方落腳,我的所知無法陷他於不義。一個蘇聯匪諜死不開口,在美國人眼裡,他是危險人物,但對他的祖國而言,這卻足以證明他的愛國情操。

我出任艾伯爾辯護律師的第一天起,我就決定為本案寫日記,原因有幾個。第一,接到如此複雜的訴訟案時,不時翻閱日記有助於溫故知新。第二,假如客戶被處以極刑,而我面對外界誣指我未憑良心為他打官司時,我可藉讀日記安心。最後,自從紐倫堡大審判後,這可能是我碰到最具挑戰性的案子,日記可作為私人筆記簿之用。

本書取材自白紙黑字的紀錄,包括按照同時期筆記延展的原版日記、與艾伯爾和他「家屬」往來的書信、法庭議事紀錄、我赴東德之行時國務院發的電報。我為何接下這份案子﹖艾伯爾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最高法院維持原判的表決為何是5比4﹖以美國老百姓的身份進柏林圍牆,沒有外交豁免權,去跟蘇聯交涉,當時的心情如何﹖最後踏上格利尼克橋上換囚,能為美國求取最大的好處嗎﹖種種疑問在以下文字紀錄中自有解答。

1957年有天深夜,我獨自坐著,想到我和艾伯爾的日常互動關係,在日記裡寫下:

我們是兩個不同的人,因美國司法與因緣際會而相遇……捲入一樁值得高格調看待的經典案子。

作者:詹姆士‧B‧唐納文(JAMES B. DONOVAN)

(編按:《間諜橋上的陌生人》是敘述50年代末期,在核武軍備高度競賽下,當美國中情局逮捕到蘇聯間諜魯道夫.伊凡諾維奇.艾伯爾上校之後,這起令輿論民意群情激憤的死亡審判,如何經歷訴訟、審判、上訴、換監,一直到1962年在兩德交界的格利尼克橋上,戲劇化的結局。作者詹姆士.B.唐納文正是當時接受律師協會指派,為艾伯爾辯護的律師。

這起史上最轟動的特務案之一,2015年也改編成電影《間諜橋》,由兩屆金獎影帝湯姆漢克飾演本書作者「詹姆士.B.唐納文」律師,影片即為電影的預告。《間諜橋上的陌生人》由時報出版社出版。新頭殼特別為網友摘錄新書的部分內容。)

史上最轟動的特務案之一,由被告的辯護律師親自撰寫的《間諜橋上的陌生人》。圖:時報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