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合歡山巔之後,統一超商攻向了海角。作為曾經在蘭嶼長期田野工作的我,不禁憶起1980年代蘭嶼的生活。讓一位學生如此魂縈夢牽,腦中揮之不去的並不是那些著名的觀光「亮點」:地下屋、雙獅岩、拼板舟、飛魚季…這些景象皆特殊、精彩,但經過長期居住你會明瞭,還有一個更令你感動的時刻,它讓這些景象都鮮明了起來。

那是一個族人聚會的生活空間,發生在住家前的涼亭或客廳裡;幾個達悟朋友在街上呼朋引伴,一群人回家後端坐地板,一個民生問題啟動了這個時刻:手邊有些酒,但沒有食物怎麼辦?這時,總有人自告奮勇,回家拿了自製魚槍,戴上蛙鏡,前往海裡潛水打魚,過了約莫一兩個鐘頭,朋友們的飯桌上(正確來說應該是地板上)就出現了八爪魚、剝皮魚等海鮮,眾人分頭殺魚、到廚房料理,一地板的食物就神奇的出現在你眼前。

大自然曾經如此垂手可得,哺育著我的達悟朋友們。餐桌出現過的食物,除了海裡的魚,還有田裡的芋頭、地瓜、山上的龍眼、溪裡的螃蟹、甚至放養的山羊和豬肉。只要透過身體的勞動,這些食物近在咫尺;雙獅岩旁的山羊、村落旁的水芋頭,村前大海是達悟族的冰箱。他們共勞共食,一起在住家裡經營一個酒酣耳熱的社會空間。

1980年代的蘭嶼已經不是日治時代人類學者眼中的研究樂園,貨幣早已流通使用,族人靠著貨幣取得建築材料、香菸和酒類等用品,但相對來說,當時的貨幣在達悟族生活裡,還是居於一種「補充性」角色。在日常生活中,族人對貨幣的依賴相對比較低。一個擅長傳統勞動的達悟男人,只要他願意,就可以讓他自己脫離貨幣的控制;會作船讓他有飛魚吃、會伐木讓他可以自己蓋房子,這也就是說,蘭嶼島像個母親一般「免貨幣」的提供族人生活所需的自然資源。渡過海洋到台灣工作的達悟孩子,在異鄉縱使失業沒賺到貨幣,他們都知道有一個地方,只要他會捕魚種田,母親般的海島永遠等待著他。

但對貨幣的依賴並沒有終點,隨著現代化生活在島上不斷展開,貨幣逐漸不可或缺。餐桌上的菜色,逐漸變得更加多樣,米飯、空心菜、土雞肉、竹筍和豬肉香腸等,它們從台灣透過海空運躍上了蘭嶼的餐桌。你已經可以從椰油村的超市裡買到它們,甚至也可以填寫訂貨單,傳真到台東後,下午的開元港就會駛進一艘載著台灣食物的貨輪。食物確實變得多樣好吃了,但對貨幣的依賴當然也就加深了。

食物的選擇也反映了年輕一輩的口味。很多的家庭是因為小孩子在學校吃慣了台灣食物,家裡長輩為了小孩只好配合。年輕的一輩,相對於80年代外出台灣打工但仍精於傳統勞作的長輩,他們大都接受現代教育的訓練,從地方小學和中學,到台灣的大學甚至研究所,一路讀上來,拜台灣教育制度之賜,愈來愈多人讀到大學,但也愈來愈多人脫離了傳統勞動技藝,甚至失去母語的能力。

貨幣依賴的深化,再加上傳統勞動的退化,形成了目前迫在眉睫的文化危機。這裡指的文化危機,不只是語言和傳統生活方式面臨的困難,甚至也關係到了土地流失和族群的生存。試想,當愈來愈多的族人,不懂得如何捕魚和耕種,土地和海洋的意義會是甚麼?

蘭嶼的土地大都是原住民保留地,但根據保留地開發管理辦法,透過權利設定登記和申請,可以允許不同程度的開發。開發一塊土地需要資本,資本投入愈多商業的競爭力愈高,但明顯的,大部分達悟人的資本無法和漢人競爭,因此形成了「人頭」文化,由族人設定登記後取得所有權,或申請開發許可,再由漢人實際投資經營,這在台灣原住民部落已屢見不鮮。環繞著觀光客入口的蘭嶼機場附近,可以看的到愈來愈多、規模也愈來愈大的民宿,其中很多就是由漢人投資興建;而超級市場,不過是這種現象中的一部分。

我們回過頭從年輕一輩的達悟人來看土地,土地已經不一定是生存的勞動現場,他們所受的教育是企管、醫護、觀光、文創產業等等,面對土地的勞動很多人一籌莫展。在這種情形下,土地將會逐漸閒置,鋪陳了外來資本或大資本進入的管道。隨著老人凋零,土地流失因此加劇,民宿和小七超商,都是大爆發前的徵兆。

蘭嶼的達悟族人曾經無懼的對抗核廢惡靈、曾經在東清七號地上勇敢的與官僚搏鬥;面對外來的力量,族人總能團結攜手,力抗不公不義,保衛家鄉。但隨著現代化生活的深化,現在面對的不只是外部力量,卻主要是內部所形成的文化斷裂。外部力量的入侵可以抵禦,但內部的斷裂卻好似發出一個邀請,邀請著外部力量的進入。

統一小七在蘭嶼的設置計畫,因此不是一個偶然事件,而是蘭嶼發展軌道中一個危機加劇的徵兆,它不是第一個超商,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面對加劇的危機,驅逐徵兆其實是徒然,主要是必須積極處理達悟文化如何傳承的問題。當愈來愈多的族人依賴貨幣生活,傳統的勞動技術和文化逐漸產生斷裂,族人們必須認真的省思,面對愈來愈嚴苛的挑戰,族人的將來何去何從?

歷史無法回頭,現代化生活無法逆轉,貨幣經濟已經在蘭嶼生根,企圖取消貨幣交換商品,只會是蛋頭學者對研究樂園的一種慾望、或異化的都市人對原始生活的想像。如何在現有基礎上,解決兩個重要問題將值得族人進一步思考:第一是如何讓傳統文化活生生的繼承下去,而不是靜態死亡保存;第二是如何讓年輕一輩在大學裡習得的智識或工地裡的技術,皆能在蘭嶼未來發展藍圖中找到位置。必須將這兩個問題扣合在一起,共構共生,才能擬定有效策略,斡旋達悟族面臨的文化危機和生存問題。

傳統的勞動文化,和現代教育培育的技能,兩種工作皆必須在蘭嶼的未來擔任重要角色;兩個問題一體兩面,無法單獨解決其中之一。傳統文化必須透過現代技能取得貨幣支撐;現代技能也必須靠傳統文化獲得貨幣。但如何協調這兩者的合作?如何在人力組織、事業經營、經濟分配等問題上突破舊有社會藩籬?這些問題考驗著當今達悟族社會菁英們的智慧。達悟族部分的中壯年階層,他們有著豐富的「台灣經驗」:曾經在嚴苛的資本遊戲中打過滾、對抗過國家機器的棉裡針,他們具有相當能力和經驗處理這些問題,下一代族人的生存,其實掌握在這批族人手裡,唯一只要能夠拆除舊有社會關係遺留下的邊界。

蘭嶼曾被當作國家的文化櫥窗,列名世界遺產潛力點,在學校教科書中,它是台灣文化教育的經典教材。關心蘭嶼的朋友,無論你是作家或社會名流或僅是一位遊客,讓我們的視界穿過小七,一起守護這塊曾感動你我的土地的未來。

作者:黃旭 (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 副研究員)

(圖:翻攝劉克襄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