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兼評論者和作家的平路,她寫的小說總是意有所指,但是留下很大一片空白,讓讀者自行填補鑲嵌。

到香港當了七、八年文化外交官,還好平路沒有遲鈍了她原有的纖細敏銳,反而對國家機器的本質,獲得更深刻的體會。重回作家行列之後,她這個月所出的新書「婆娑之島」,便是從兩段私情,鋪陳出台灣在相隔四百年的兩個大時代裡,同樣陷入的國際政治夾縫。

有趣的是,原本擅長描寫女性心理翻騰的平路,這回說故事的主線,卻是一古一今,兩個剛出獄西洋男性的喃喃自語。一個是十七世紀,荷蘭在台灣最後一任行政長官揆一;另一個則是發生在2008年,轟動一時的台美外交情報案男主角,在書中都只以「他」稱呼。

揆一孤守熱蘭遮城,苦候外援未果,終於被鄭成功逐出台灣。他後來為此被東印度公司監禁、放逐,若不是老年回到阿姆斯特丹,寫了一本《被貽誤的福爾摩沙》,歷史上根本忘記有他這麼一個人。

2008年一位美國國務院資深官員,與台灣女情報員邂逅,交付一封外交資料,結果被判刑入獄。雙方政府為了避免事態擴大,所透露出來的資訊相當有限,變成美中台三角關係中,一段有事件、沒情節的插曲。

是小說家平路的慧心巧筆,讓這兩段時空遠錯、看似無關的歷史事件,透過兩名滄桑老者的心靈搜索,編織成一篇縱貫古今,西洋世界與福爾摩沙交會,遂而澎湃洶湧的愛恨情緣。

不同時代的福爾摩沙,有時候平路像史者或學者,冷靜陳述她的文物風貌或所處困境,有時候又隱喻似地,讓她分別以豐美強健的平埔族女子「娜娜」,或柔順徬徨的台灣女情報員「羅洛萊」的面貌出現,但始終若隱若現,無法清楚辨認。

特別是「羅洛萊」這個名字的選用,立刻讓人聯想到萊茵河峭壁上以歌聲誘引漁夫覆沒的水妖。作家平路要寫的,難道是福爾摩沙這座島嶼魅惑西方強權(或只是其代理人),而為其帶來「美麗毀滅」的故事?

事實上整部小說的情節裡,最能引起心靈震撼的,正是成熟、幹練,又代表權勢的「他」,碰到稚嫩、柔順,又顯得無援的「羅洛萊」之後,彷彿中蠱般,把她的「使命」當做自己的「任務」,一步一步走向毀滅的心理過程。

作家意有所指,卻又隱誨留白,自然引發不同解讀。

揆一的重新發掘,固然讓此書立刻成為台灣史聯結世界史的「絕佳作品」,但面對台灣何去何從的急迫感,多位先讀過此書的推薦者,顯然更關心書中「娜娜」和「羅洛萊」的象徵意義。

從健康明快的「娜娜」到徬徨不定的「羅洛萊」,或許各有魅力,但「福爾摩沙」的主體性,是走向前,還是往後退?這不免令人擔心。

當揆一和「他」為了對福爾摩沙的私情,被自己的母國認定是「背叛」而下獄,書中的「娜娜」和「羅洛萊」都驟然消失。是「水妖」完成了甚麼樣的主體目的而神隱?還是整個過程,不過是一場漫無意識的存在,福爾摩沙於是一而再,再而三,不由自主地掉進歷史夾縫?

或許小說的本來目的,只是要書寫一段東西方相遇的「毀滅之美」,述說之餘不免「輕嘆」福爾摩沙飄搖不定的命運。只是這福爾摩沙正是孕育我們的母親,「輕嘆」母親的命運,不就是耽溺於自己的蒼白無力?這也是幾篇推薦文中,推薦之餘不斷提到「行動」,甚至期待平路的「行動」小說的緣故。

小說家處理題材的態度,可以疏離,可以介入,但無論是「輕嘆」或「行動」,小說成功的前提是要「好看」,引人入勝,這一點,平路的「婆娑之島」已經無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