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面臨一些國家的外交抵制，在中國舉行的北京冬奧仍然得以順利進行，「中華台北」隊也在壓力之下不得不參加了開幕式。若論規模與投入，此次北京冬奧的規模乃是歷次最大，國際奧委會主席托馬斯·巴赫也稱此次冬奧將「永久改變冬季運動的規模」。在冬奧問題上，中國當然是勝利了：呼應外交抵制的國家并不多，更何況外交抵制作爲抵制手段而言，其力度也相當之弱。可能有一些人對此不以爲然，但只需與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遭受的抵制進行比較，便不難發現此次北京冬奧面臨的抵制規模是多麽小、力度又是多麽弱。
中國的勝利也不光體現在冬奧的成功舉辦上，政治上亦有表現。國民黨前主席洪秀柱對「兩岸統一」和「中國夢」的贊譽；多國政要的出席——其中不乏美國的傳統盟友，如韓國、波蘭、沙烏地阿拉伯等國的領導者；開幕式上那政治意味極濃的《閃亮的雪花》演出；維吾爾族火炬手……中國一方面批駁外交抵制的國家「將體育政治化」，另一方面卻又在處處表明體育與政治的關聯，甚至可以説是對英美等國家的直接宣示：你們的政治化失敗了，而我成功了！
如此「成功」的盛會，當然會在中國引發持續而廣泛的討論。在民間和官方的二重作用下，微博的「熱搜」和其他社交媒體基本已經全部被冬奧占據，但這是真實的嗎？
不是，在中國的社交網路上還有其他事吸引人們的目光。
冬奧背後的陰影：被鎖鏈銬住的徐州八孩之母
1月底，一名短視頻拍攝者錄製了一段關於中國徐州市豐縣某個家庭的視頻并將其發佈在社交媒體抖音上，這個家庭有七男一女共計八個孩子，從室内裝潢和成員衣著來看似乎相當貧窮——這并不奇怪，一個普通農村家庭養八個孩子絕非易事。這位短視頻拍攝者發佈這段視頻的目的是幫助這戶農戶并且向他們提供一些物資，同時他可以藉由這種「慈善行爲」獲取更多粉絲、打賞與播放量。但視頻的觀看者從中發現了問題：這八名孩子的母親衣著單薄，脖子上套有鐵環，被鎖鏈鎖在一個沒有大門的低矮房間中，這個房間似乎也不是爲了住人而設計，女子本人的牙齒則早已全部脫落。更荒唐的地方在于，這位母親的精神有嚴重問題，并不能回答來訪者的提問。
理所當然的，這種詭異的景象引發了軒然大波，越來越多的網友開始在社交媒體質問這位母親究竟是否是出於自願而與她的丈夫結婚，爲何她會被單獨鎖在這樣一間房中，爲何她在如此寒冷的天氣卻衣著單薄……以上質問并非全無回音，但在鋪天蓋地的質問開始不久后，一件在中國再正常不過，甚至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發生了——這個話題無論熱度多高都不再能登上微博的熱門搜索，許多言辭激烈的質問也會在發送后不久消失。
當局似乎寄希望于馬上要開幕的冬奧可以轉移網民的注意力，言論管制也可以阻止更多人得知這種荒唐的事情，這似乎是能夠成功的，但他們失算了。網民的憤怒并未因言論管制而消失，越來越多的人從各種渠道得知了這一消息，過去對「境外勢力」恨之入骨的許多「愛國網友」在看到BBC報道此事的時候也表示能夠理解，甚至反過來支持BBC的報道。如此反應大大出乎當局意料，甚至讓當局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這從他們的調查回應也看得出。
荒唐的官方結果
產生了如此輿情，當局當然是要做個回應的，於是在質問開始后不久，第一份官方回應出現了：女子被鎖鏈鎖住是因爲暴力傾向，她也不是被拐賣來的，而是該鎮的人。這份通報語焉不詳，自然是不能讓人信服——若真是單獨住在小屋也就罷了，但用鐵鏈鎖住，住在沒有門的單間，在冰天雪地中穿單衣又算什麽？於是，第二份和第三份報告出爐了。
第二份報告和其後的第三份報告内容較長，細節也更多，其中指出該女子是1998年在山東省魚台縣和歡口鎮交界處流浪乞討時被「收留」的，辦理結婚登記時沒有嚴格核實身份，2020年11月該女子的DNA信息被錄入了被拐賣人口數據庫，但是沒有比對成功。她被鎖是因爲患有精神分裂症，至於她的丈夫用鐵鏈鎖她這件事則「涉嫌違法，已經開始調查」。
問題來了：在兩日之前這位女子還是「該鎮的人」，爲何現在又成了流浪乞討時被收留的？2020年爲何要突然將她的DNA錄入數據庫？這些都是官方無法解答的，於是在沉寂數日之後，第三份報告在2月7日晚面世。
第三份報告比第二份又要長許多，内文説該女子在結婚登記時留有雲南省的信息，到雲南省當地拿照片探訪并且比對相關信息之後確定了該女子爲雲南省福貢縣亞谷村人，名爲「小花梅」，她被同村的桑某以治病爲由帶到江蘇省東海縣（距離她現在生活的豐縣有200公里左右）之後失蹤，桑某亦未通知她的父母相關消息，她的父母如今均已過世。
冗長的報告只會帶來更多的疑點：該女子是「撿來的」，結婚的時候「沒有嚴格核實身份」（上一份報告所言），精神又不正常，爲何結婚的時候會有相關信息留存？如此重要而且易得的信息在上一次調查中爲何沒有發現？爲何在首次回應的時候要宣稱這位女子是當地人？這位女子在雲南有無其他親屬，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一周多，爲何不進行DNA檢測？她的父母爲何會拜托桑某將其帶到江蘇？既然是爲了治病爲何要到縣城？她失蹤后她的父母爲何完全不過問？東海縣距離她現在所在的地方有不短距離，精神失常的她如何走過這段路？
官方當然無法回答這些問題。畢竟當你撒下一個謊，你就必然要以更多謊言去圓謊。這句名言非絕對的真理，但在這裏確實完全適用。女子出身和相關資料的矛盾足以證明他們在這三次回應中必然有不止一個謊言，但這又有什麽奇怪呢？畢竟，我們不能忘記這是什麽地方。
一連串的謊言終究不是解決辦法，爲了這樣一件「小事」激起如此民憤顯然也不利于統治，畢竟并沒有任何地位特殊的人在此事件中值得他們保護。於是他們選擇了「認輸」——亦或者説，否認了前面三份回應的内容，轉而大方承認人口販運的存在（此前不是都否認嗎？），對案件中的丈夫以及涉嫌販運人口的桑某等人采取了刑事强制措施——這基本意味著之後他們都會被判刑。當然，罪名仍然是令人生疑的，因爲案件中的丈夫唯一涉嫌罪名是「非法拘禁罪」，然而他所涉嫌的又何止這一罪呢？不過如此的安撫或許確實已經夠了，諸多喜歡叫囂「皇帝還是好的，只是下面人路走歪了」的「愛國人士」大概的確會滿足于這樣的解決方案。不過我們終須記得，此事中的被害人遭遇不幸已有二十餘年，如今降臨的「公義」也不過是平息輿論的解決方案——這難道是屬於她的公義嗎？
當然不是。同樣的，這也不是屬於那不知多少受害者的公義。
這充其量不過是讓那些「愛國人士」自我滿足的國王新衣罷了。
作爲常態的人口販運
事實至此羅列完畢，此事的荒唐可謂一望而知。許多其他國家的人可能會感到困惑，如此可怕的事情爲何得不到重視，只能得到一連串連編造都不走心的「官方結果」？答案聽起來有些危言聳聽，但確實如此簡單：在中國，對於買方來説，販運人口從來不是大事。
此案中的母親距離被「收留」已有二十多年，販賣她的賣方，就算真的存在，恐怕也找不到什麽證據，所以我們只能著眼于買方。更何況一切交易都必須有買方才能存在，那麽購買一名婦女在中國是如何量刑？
答案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即使購買十名乃至一百名，也是如此懲罰，因爲最高只有三年。作爲對比，台灣是這樣的：買賣、質押人口者，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好了，差距就是這樣顯而易見。如此輕的量刑意味著在中國只要購買人口在五年内不被發現，追訴期便會過去，從此便不必再擔心被追究刑責。即使真被發現了，因爲光買了一名（大部分買者都是買來做妻子或者兒孫，人數不可能過多），只需認罪態度好，就很可能會被判處緩刑——也就不必入獄。
而在司法實踐中，許多人口販運中的買方根本不會被處罰——只需一口咬死是「收留」來的，司法機關又能如何？從本案例中也可看出，與買家同村的其他村民對這種現象完全沒有什麽揭發檢舉的念頭，畢竟這實在是太普遍了！有妻子但是沒有兒子的家庭想要個兒子，沒有妻子的單身漢則想要個老婆……買來只需「嚴加管教」，過不多久不就聽話了嗎？
這當然是常態，甚至連一些中國官方媒體在進行宣傳時都會默認這種情況是「正常」的。2013年湖南衛視的節目中出現了「76歲老漢和29歲的精神不正常妻子」這樣的搭配，這位妻子被關在屋中，屋内墻上寫著「我要回家」——這是她精神較爲正常的時候寫下的，對自己的孩子說「想回去」。而她被「收留」的時候多大呢？16歲！
但節目製作組似乎沒意識到這些問題，他們更側重拍攝這位76歲老漢的生活如何可憐，如何「養不起兒子」……至於這位正常人看來十分不對勁的妻子，則沒有過多過問。在對村民進行采訪的時候，大都僅表示這位妻子「有點文化」，沒有更多的評論。在最後，節目組也并沒有嘗試去發掘這位妻子背后的故事，而是贊譽了中國的社會保障體系。呃，應該説這是一個非常中國，非常正能量的結尾，但這似乎不是什麽陽間的故事。
除此以外還有更荒唐的事，那就是被拐賣的女子郜豔敏最後成爲了「最美鄉村教師」，被各大中國官媒當作「正能量新聞」宣傳。此事過於知名，筆者在此也不多加贅述，中國的人口販賣之普遍，鄉村社會之漠視，官方媒體的忽視，已經很顯而易見了。畢竟，這是美國公佈的《人口販運問題報告》中表現最差的國家之一。
「文明型國家」的謊言
中國喉舌學者張維爲有一本著作賣的極好，書名爲《文明型國家》；網絡上的中國擁護者也喜歡稱英美等國爲「盎薩奴隸主匪幫」，言下之意中國作爲具有五千/六千/七千/八千（以上幾種主張筆者均見過）年文明的古國，在「文明」層面上是遠超世界的。這不僅體現于歷史上，亦體現于當下。此次北京冬奧中國如此賣力，將其國際形象粉飾的更加「文明」應是一個主要目的。畢竟傳統來看，中國對冬奧并不熱衷，連進入獎牌榜前十都只有一次，這同中國在夏季奧運會的表現堪稱天壤之別。
藉由體育粉飾自身的醜惡實在是太常見了，1980年在蘇聯舉行的莫斯科奧運會最後那「米莎的眼淚」使其成爲了最令人難忘的奧運吉祥物，有多少人在見到它的時候都怦然心動，甚至會暫時忘卻蘇聯是怎樣一個極權國家。但在感動之后，確確實實有些人忘了究竟爲何要抵制此次奧運會，「米莎」的背後又究竟多麽罪惡。
習近平在冬奧開幕式上稱「我們應該踐行奧林匹克運動宗旨，持續推動人類進步事業」。有多少人相信他真的打算推動進步事業不得而知，但他想通過冬奧來彰顯中國的「進步」，這是毋庸置疑的。但進步事業是什麽？張維爲的「文明型國家」又是什麽？是面對人口販賣而不加以處罰，還是在互聯網上「和諧」發言——順帶將那些「不和諧的人」一并和諧掉？中國在冬奧的同時嘗試壓制與回避這個話題太正常了，畢竟這裏開著奧運會，那邊卻是多年的人口販賣被漠視……這種事情若是承認了，自己通過奧運所塑造的形象還如何維持？
更可笑的是，中國并非始終如此無視人口販賣，只不過喜歡關注美國的罷了。去年中國官方媒體接二連三發佈新聞《起底美國人口販運罪行》《美國是販賣人口和強迫勞動的重災區》等，不知道的還以爲美國是怎樣的人間地獄。但他們面對中國的時候，卻又不約而同地當了鴕鳥。
何況徐州八孩透露出的又何止人口販賣這一個信息！七男一女，這是怎樣的比例？中國農村盛行將女孩流產或者將其在出生后殺害早已是衆所周知的事實，這一案例只是這一現象的極端表現罷了。再者中國是有計劃生育政策的，對於許多家庭而言，超生一個意味著數十萬元人民幣的罰款——但這戶家庭爲何不必面臨這些？選擇性執法在中國也從來不是秘密，巧合的是這個案例能夠同時印證如此多的黑暗罷了。
正所謂金玉在外，敗絮其中。中國的這些敗絮分散、普遍而且隱蔽，但受影響的人并不少，甚至可能比香港等地的人口都要多——畢竟在中國，因「傳宗接代」而「被失蹤」的女孩就遠超千萬。在欠缺設備和經濟條件進行產前檢查的鄉村，這意味著的可能并不是提前檢查與選擇性流產女嬰（當然，這種行爲同樣令人作嘔），而是出生后殺死女嬰，再宣佈這是死嬰！除此以外，多年來被販運的人口恐怕也有這個數量級——兒童被賣給他人當孩子，成年男性被賣入黑工廠作奴工，女性則賣給他人做妻子。難道這些人的境遇比香港人更好嗎？當然不！這絕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問題，但世界確實更熱衷那些影響群體明確且顯著的議題，仿佛中國只要沒有這些問題，便足夠文明了一般。他們錯了，中國欠缺太多，需要做的也有太多。
「文明型國家」或許有許多，但大抵不會是中國——至少就目前而言，絕對不是。
我希望世界在記住北京冬奧的同時也能記住徐州這八個孩子的母親，記住這所謂「文明型國家」的一切，而不是經過體育洗滌后的金玉外表。
最後，我希望洪秀柱和她的追隨者們能夠回答以下問題：洪秀柱説「台灣不能在民族復興浪潮中缺席」，請問人口販賣、流產女嬰、選擇執法是否也都是「民族復興」的一環，台灣是否也都「不應缺席」？
（作者爲社會與政治哲學研究人員）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