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總統李登輝接受日本媒體Voice專訪,稱二戰期間的台灣人「身為日本人,為了祖國而戰」,並說「70年前,台灣與日本是同一個國家,既然是同一個國家,台灣對日抗戰當然不是事實」。

馬英九8月20日晚間,出席紀念抗戰勝利暨台灣光復70週年音樂會前,罕見地接受媒體堵訪時義憤填膺的說:「一個做過12年中華民國總統、現在還享受總統卸任禮遇的人,居然會說出這樣『出賣台灣、羞辱人民跟作踐自己』的媚日言論,我感到非常震驚痛心跟遺憾。」

緊接著國民黨提名的總統候選人洪秀柱痛批:「李登輝是不忠、不仁、不義且忘恩負義的『老番癲』,身為中華民國的前總統,還接受中華民國政府的供養,竟然說這種話,實在太過分,呼籲全民口誅筆伐李登輝,難怪他叫岩里政男,他是日本人。」果然次日多位國民黨立委在立法院舉行記者會,大黨鞭賴士葆表示:「國民黨團將在下會期會儘速處理《卸任總統副總統禮遇條例修法》,並取消『賣國行為者』的卸任禮遇。」

從課綱爭議至今,我一直想跟鄉民分享的就是「我們為什麼要學歷史?」也許大家各有各的答案,但我認為「歷史就是要讓我們學習傾聽與對話」。出生在統治階級家庭的馬英九,滿腦子就是兩蔣灌輸的天朝史觀,為了競選,這些高級外省人平日總是裝出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樣子,但若有老人說出真相(即使只是陳述生命經歷),這些被黨化教育餵食,沐猴而冠的主子,立刻原形畢露,張牙舞爪地叫囂「出賣台灣、羞辱人民跟作踐自己」的仇日言論。

歷史究竟是什麼?有人以為歷史是民族的共同記憶。錯了,歷史在中國是個淪落風塵的苦命女,每個有權勢的人都想來玩弄她,因此分類方式總是隨執政者的起落而改變。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今天中國從上到下口徑一致的反對台獨,但時光倒回至1936年7月l6日,毛澤東在延安會見斯諾(Edgar Snow)時,斯諾問:「中國人民是否要從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手中收復所有的失地。」毛澤東回答:

「不僅要保衛長城以南的主權,也要收復我國全部的失地。這就是說滿州必須收復。但我們並不把中國以前的殖民地朝鮮包括在內。當我們收回中國的失地達成獨立以後,如果朝鮮人民希望掙脫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枷鎖,我們將熱烈支援他們爭取獨立的鬥爭。這一點同樣適用於台灣。」這段話在《紅星照耀中國》英文版「Edgar Snow: Red Star Over China(New York: Random House,1948)」第88~89頁。中文版這段話一度失蹤過,現在不知恢復沒有?

當老毛被老蔣五次追剿而流落延安,自身都難保了,腦裡怎麼會想到「收復」台灣?但今天有人會拿著這段話,要中國領導人承認台灣獨立嗎?我們研讀歷史,最重要的就是必須回到當時的情境,不能以今律古。所以回到李登輝的原文,讓馬英九借題發揮的那段話是:

「該活動是『抗日』,但本來直至七十年前為止,日本和台灣原本就曾經『同為一國』。因為曾『同為一國』,故不存在有台灣與日本打仗(抗日)這樣的事實。我志願進入陸軍,而我的兄長李登欽則志願進入了海軍。當時我們兄弟倆無疑地是以作為一個『日本人』,為了祖國而戰的。」

李登輝的這段話,由於日文裡的動詞時態,不像英文中的規則變化與不規則變化一目了然,因此中文翻譯不能說翻錯。但中文動詞沒有時態,所以那段話很含糊。如果李登輝說的是70年前的祖國,那就沒有任何爭議,因為不管你喜不喜歡,當時台灣確實就是日本在統治。就算要去中國投入蔣委員長麾下當半山,除非偷渡,還是要拿日本護照出境。

因此就如姚人多所說:「政治人物的文章很少會對生命、歷史、存在與現實做出哲學性的思考。但是,他做到了。」李登輝那段話用日文讀起來,說是過去式也說得通,不盡然是包括現在。如果只是92歲的老人在做歷史陳述,馬英九與洪秀柱的回應就是在潑婦罵街了。究竟李登輝的原意是否包括現在,應請教真正懂日語的方家。日文真的很含糊,不是以日語為母語的人,永遠搞不清他們真正要表達的是什麼。但也千萬別問我,因為我是個連看A片也需要字幕的廢宅,問了也是白問。

二十多年前剛解嚴時,大學裡都還沒有台文系所,有個大學的中文系就辦了場國際學術研討會,請了1941年9月於《文藝台灣》發表小說《志願兵》,1943年代表台灣出席第二回大東亞文學者大會,被認為是皇民作家代表的周金波。當時其他被稱為皇民作家的如陳火泉、王昶雄等人,作品都已被選入國文課本;但他們的代表作都只是散文與詩,而《志願兵》這篇小說,卻明顯是在鼓勵當時的台籍青年參軍。為了平衡不同觀點,也請了同時期的台籍作家,二二八之後好像還與周金波是獄友的劉捷出席。

由於是國際學術會議,一開始都還以國語發言,結果兩位加起來一百六十多歲的老先生,改用台語爭辯;最後乾脆就用日語「溝通」。本來預備的口譯,是為了為日籍外賓服務,任務是要中翻日的,現在忽然變成要日翻中,而且兩位老先生搶著說,用的又是戰前日文,真的是讓口譯者滿頭大汗。

因為不是很了解兩位老先生爭辯的內容,會後我私下請教周金波,大概了解老先生認為當時即使是真的志願從軍,仍有兩種不同的動機,一種就是身為皇民,不必思考,做就是了;但另一種則深感台灣社會的落伍迷信骯髒等景況,非皇民化無以改善,而皇民化的最快方法則是參軍。或許周老先生年輕時真正在意的不是皇民,而是奉公;但他的想法顯然既不被台灣人接受,也不被日本人認同。

李登輝到底是怎樣的皇民?其實就跟他是怎樣的共產黨?是怎樣的基督徒?是怎樣的國民黨?以及是怎樣的台獨?總是讓人無法摸透。但無論如何,要想揣摩二戰結束前的李登輝,除了聽他自己怎麼說,同一時期台籍作家的小說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與鍾肇政《濁流三部曲》以及回憶錄張深切《里程碑》與劉捷《我的懺悔錄》,或許比迄今仍是政客所說的更真實貼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