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縣市長大選,國民黨似乎流年不利。連原本選情最穩的北台灣,也因桃園縣副縣長葉世文與基隆市議長黃景泰爆發的弊案,探囊取物的大局快要豬羊變色了。當然,由於鄉民們對北台灣的藍化(應該說是深藍化)極度不滿,甚至有人戲謔說:「這幾個地方國民黨派誰來選都一樣。」不過從台灣民主運動史來看,這種失敗主義的論調毫無意義,甚至還與史實剛好相反。

戒嚴後期1985年省市議會改選(當時省市長還是官派),黨外公政會提名省議員18人,只當選11人;高雄市議員提名6人,更是只當選3人;但台北市議員提名13人卻全上。相反的四年前台北市議員選舉最高票,夾著明星光環回鄉參選台南縣縣長的阿扁,卻在國民黨不提名的狀況下,由山派胡雅景與海派李雅樵一起出征。在「山海夾擊」下,阿扁不但落選,還灰頭土臉的成了第三名。當時台北相對於台南,哪裡才是「民主聖地」,大家心裡也都有數的。

把時間再往前拉,所謂「北藍南綠」的基本盤或選民結構,更是天方夜譚。新竹市施性忠與桃園縣許信良,都國民黨的頭痛人物。無恥的黨工們即使奧步盡出下,兩人照樣當選;後來的蔡仁堅與呂秀蓮也都打敗過國民黨。至於台北市就更不用說了,當初就是因為高玉樹一再當選,國民黨才將台北市升格為直轄市,讓民選的省轄市長改為官派直轄市長。那麼鄉民們最不熟悉,也就是歷年來幸福城市調查裡每次都墊底,如今選前被迫易將的基隆,狀況又是如何呢?

其實就像高玉樹、許信良與施性忠一樣,戒嚴時代的基隆,也曾出過一個讓國民黨很頭痛卻又無可奈何的市長林番王。別看他的名字很鄉土,相貌又憨直,胖胖的身材還戴個粗框眼鏡,在高級外省人眼中完全像個「土台客」。明治32年(1899年)生於基隆的林番王,可是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外交系的高材生喔!

林番王復大畢業後,於國立藝專校址所在的杭州一帶從事貿易,因而孕育了不錯的美學素養。戰後返回基隆,雖然是個「半山」,但他與掌權的外省人不合,跟在地士紳所組成的地方派系也無瓜葛,只得落寞地在基隆市義二路上開了間照相館維生。但他對地方事務很關心,1950年代在基隆的各種選舉,向來無役不與,然而國民黨從中央到地方,始終沒人把他看成是個「咖」。

由於基隆是一海港,海軍、港務局以及造船廠、肥料廠等機構組織龐大,吃公家飯的人甚多。雖然1951年起縣市長開始民選,但已就任兩年的官派市長的謝貫一(湖南人,密西根大學畢業)辭職參選,即使是外省人,仍靠著基隆這裡特殊的背景,不但當選,還又連任了兩屆,讓基隆成了比大安區還天龍的超級天龍國。 直到第四屆起法規修改,首長只能連任一次,1960年謝貫一才往中央發展,國民黨就提名基隆市黨部主委李國俊參選市長。

李國俊是廣東人,1949年擔任廣州市警察局長,因為行事跋扈,各省軍人與公務員撤退來台前,對他就已是怨聲載道;外省人中尤其是山東人,更是恨他入骨。如今他靠著黨部主委的特權與現任市長謝貫一的私相授受,竟然還要來選市長,很多山東人於是串聯了福州人與浙江人,要另推衛生局主秘王宗仁出來違紀參選。省黨部主委上官業佑大怒,因為外省人自己造反,這比地方派系的政客違紀參選,情況嚴重百倍。

在黨政軍聯手打壓,並於登記期間以旅遊為名軟禁了王宗仁,李國俊才免去了內憂,豈料還有外患?基隆各種選舉都不缺席的照相師傅林番王,竟然又登記參選。林番王在無恥黨工的眼裡,本來是連癬疥之疾都稱不上的咖。因為老蔣為了妝點門面,就容許青年黨與民社黨這兩個按月領「反共宣傳費」的小黨,冒充是個反對黨,但民間都戲稱這兩黨叫花瓶黨,就是廁所裡的花瓶,有沒有花瓶(民青兩黨)都一樣臭。

林番王加入民社黨後,雖然也當選過一任市議員,但連任時國民黨竟慫恿了對街小上海酒家的老闆娘詹王雙出來攪局,結果林番王被徹底打掛,大學生選不過媽媽桑,因此也淪為地方笑柄。連市議員都選不上的照相師傅,卻妄想選市長,根本就是來「亂」的嗎?但國民黨也並未輕敵,還是提名了派系政客兼紅頂商人的謝清雲(謝國樑的阿公)來選省議員,與外省人的李國俊搭擋競選市長。另一方面堅壁清野,所有政府機關與公營單位,都只讓李謝這一組黨提名的候選人進去宣傳。

為了突顯階級,林番王的競選宣傳車刻意都用三輪車,選前這些三輪車要到現今基隆廟口夜市那一帶宣傳時,還被黑道開了一槍。在國民黨選前用金用黑的嚴密封鎖下,外加開票時停電作票。無奈李國俊就跟中壢事件時黨提名的調查局特務歐憲瑜一樣,根本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連外省人自己都投不下去,最後李國俊竟輸了林番王七千多票,李國俊自己住處的票箱裡,因為輕敵而未作票,結果竟只開出三張,算算就是李國俊自己與夫人女兒,這場仗要不慘敗也難了啊!

那次選舉國民黨在全台灣21個縣市,其他19個提名的都順利當選,只有高雄的余登發與基隆的林番王,因國民黨作票作得不夠而順利當選。但國民黨對這南北兩大落敗區的善後措施卻大不相同,高雄因余登發的黑派勢力已穩固,日後只好順勢輪流提名紅白兩派的政客應戰。可是基隆這裡就不一樣了,雖然民間已有了新俗諺「番仔王駛美國船」。駛的台語三字經第一字諧音,李國俊的台語諧音就是美國船,意即雖然外來的美國軍艦船堅砲利,卻被在地的番王「硬上」了,但國民黨卻始終相信林番王最多只能當一任。

國民黨為何這麼有把握?原來林番王有個致命弱點,就是他在日治時代與元配生了十五個子女,但去中國時又包了個二奶朱鳳娥,是今日台商「包二奶」的始祖。戰後林番王帶著二奶回台,元配因病過世後,朱鳳娥才得以扶正,三名庶生子女也順利入籍。但林番王生性風流,說是韻事也好,說是醜聞也罷,總是霸占各報 版面。原來朱鳳娥精於抓猴,但她每次抓猴,卻只有一個目的,不為財,也不為情,更不是為子女,而是要讓報紙登出來,這樣大家才會知道,她才是正牌的市長夫人。

在林番王首屆市長任內,與妻子朱鳳娥的關係已勢如水火。1961年4月25日中午,林市長與夫人在家中又起爭執,夫人抓住市長領帶,賞了他一記耳光;市長被打後則將夫人雙手反綁,想讓她冷靜一下,但夫人卻掙扎脫逃,跑至大街上大喊「救命」,路人護送她到中正二路派出所,她堅持要控告市長傷害。山東籍的警察局長于榮岑大力安撫,才將夫人送回官邸,市長則移駕紫薇山莊招待所「避難」。

林番王對媒體坦承,與夫人之間感情早已不睦,在家中兩人隔房睡覺,每晚就寢前,他要將房門加鎖,而在兩間房之間,還住著他的八女兒林淑貞,因為他實在太害怕了。兩人正式對簿公堂期間,林市長與朱女士所生的三個兒子林幼文(16歲,復且中學)、林貴文與林錦文(11歲與9歲,中正國校),寫信給基隆地檢處首席檢察官褚劍鴻,請他務必居中勸和,以免他們又淪為流浪三兄弟。

其實林番王因為經常出入酒家,台灣民眾不分省籍,大多也都同情來自中國、苦等多年才得以扶正的夫人朱鳳娥。但林夫人卻得理不饒人,行事風格越來越誇 張。1961年11月7日,美國長堤市長韋德等一行人來基隆參訪,到達市政府前十分鐘,朱鳳娥突然闖進市政府,要求以基隆市「第一夫人」身份,加入歡迎貴賓行列。接著就對著官員與記者哭訴,上次加拿大溫哥華市長來訪,她這個「第一夫人」不能在場的委屈。

朱鳳娥哭訴時左一句「第一夫人」、右一句「第一夫人」,把市府所有官員都嚇壞了。戒嚴時代全台灣也只有蔣宋美齡一人能稱作「第一夫人」,即使老蔣駕崩、小蔣登基多年後,配偶方良也不敢僭越自稱「第一夫人」。其他國民黨籍的各縣市首長都知道這個「朝儀」,但林番王這位不識大體的外省老婆,竟敢在這種公開場合裡鬧笑話。警察局長于榮岑只好下令、將她「請」到民政局長朱品院的辦公室,由督察長楊其純「暫時保護」她。

國民黨有了朱鳳娥這一張「王牌」,連基隆市民都認為林番王連任無望了。不料1964年改選時,面對更強的對手,省議員轉戰市長的本地人謝清雲。林番王對市民坦承,他雖然風流,但還是很認真在工作,請大家別理會他褲襠以下的事。結果市民接受了這位風流市長,也用選票肯定了林番王的政績。基隆那句俗諺從此 就改為「番仔王駛美國船,食清糜」,因為謝清雲的的台語諧音就是食清糜。

可惜林番王或許是過於風流,以致影響了健康,連任一年後,就在隔年7月11日病逝。12日下午,前台北白玉樓當紅酒女秋萍(林麗珠),也抱著她剛生下僅三個月的女嬰,隨侍在林市長遺體旁,和市長遺孀朱鳳娥哭得一樣傷心,唯一不同的只是她沒有帶孝。林番王去世後,國民黨在歷次基隆市長選舉中就無往不利, 對於當年大力助選的「恩人」朱鳳娥,也就漸漸不再這麼「禮遇」了。

因為林番王是在市長任內過世,代理乃至後來選上的國民黨市長,基於民間習俗,也感念朱鳳娥在兩次市長選舉中對國民黨的「出手相助」,因此對朱鳳娥繼續霸占中正路市長官邸,總是睜一眼閉一眼。到1970年代起才開始催討,但朱鳳娥不願搬出,於是與市政府纏訟兩年。到了1975年10月17日,朱鳳娥忽然出現在基隆市警局,聲明不但要搬出官邸,還要搬出台灣;原來她已和旅居美國的浙江籍華僑孔阿華結婚,並將移民美國。更讓基隆市民懷念林番王市長去世時,報上的標題「風流市長,多情酒家女」。

作者:管仁健(文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