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11月21日,從早到晚,許多人來到瑠公圳百年蔡家老宅,廳堂裡頭許多交談話語,不時還揚起笑聲,但蘊積著更多憤慨。來的人很多,話還沒盡興的人,移至隔壁房間繼續他們的感嘆。

我約下午兩點多到,天空下著細雨。屋主賴碧珍開門迎我進去,她是蔡家第三代。進門客廳正對著神明桌,桌上兩旁佛燈亮晃晃著,放射著一股不可輕侮的紅光。

打個招呼,找位子坐下。客廳格局方正,左右各擺座椅及沙發,人多坐不下的畫,就往門邊事先擺放的椅凳坐。不時有新的訪客,敲門、開門,有的人並不進入,只是站在外頭,表達關懷的心緒。

屋內的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一位來訪的女士安安靜靜地坐著,似乎在想些什麼,有一種思索如何下定決心的表情。更早之前從安坑過來同樣有迫遷問題的朋友,帶來自製的手工餅乾,請大家取用,讓人吃得心頭又甜又暖。

從早至晚,訪客川流不止。

這間蔡家老宅,是一條龍式的老房子,修長地坐落在僅餘三百公尺的瑠公圳河畔的中間角落,門前植滿綠蔭盎然的盆栽,隔成內外兩道細長的廊道,外面那道可供外人自行散步遊走,內側則是家人出入的空間。內外有別而通透。盆栽的樹枝上掛著幾串字條,寫著:「雨過天青」。

蔡家老宅,是一條龍式的老房子,修長地坐落在僅餘三百公尺的瑠公圳河畔的中間角落,門前植滿綠蔭盎然的盆栽,隔成內外兩道細長的廊道,盆栽的樹枝上掛著幾串字條,寫著:「雨過天青」。(圖/莊豐嘉攝)

老房子後面有一座牆,牆的後面有什麼呢?如果發揮一點想像力,就可以感受到當年火車轟隆隆經過的景象。這面牆就是當年沿著萬新鐵路而築起來,唯一存活至今的遺跡。沒錯,蔡家就是依著鐵道旁而的矮房子,屋頂木構骨架依然上斜相抵的支撐著。

鐵路、水圳、住屋,共構成一個當年的繁華景象。從萬華到新店的萬新鐵路,主要是為了把新店的煤礦所採的煤,送到萬華。因為煤礦產業及這條鐵路,讓不遠處的碧潭更為興盛,成為當年台灣人必遊之景點。

極盛時,碧潭有好幾間酒家,遙想青山綠水間,有酒當歌,且酒女隨侍在側的畫面,除了快意,更有點人生不虛之嘆。碧潭畫舫上藝妓唱歌的畫面,如今還可以找到當時照片,略窺風貌。

由於位於鐵路旁,因此聚集了許多工人,工人如果勞動太晚,打零工的工人沒錢住飯店,常常就在這裡打地舖睡一晚,隔日要離開,火車就在呎尺。蔡家就成為來來去去工人的借宿地。

瑠公圳是當年大台北農田的重要灌溉水源,台北人的食糧就靠這水圳滋養,現今台大校園旁的新生南路,曾經是潺潺水流經過的瑠公圳,兩旁還植有楊柳,依偎在校園旁的瑠公圳,許多老一輩的人都還依稀記得。

這些當然都被塵封了,不是概念上的,是真正物理上的塵封,水圳被加蓋後變成新生南路,而萬新鐵路早就無影無蹤,唯一只剩位於新店的瑠公圳圳頭,蔡家老宅賴命似地繼續昭告世人,我還在。

這段瑠公圳,曾有一段時間經過整治,卻因縣長換人而半途中斷。圳頭流過來的水,前頭緩緩清澈,往下則因淤積以致變得稍微混濁。

幸好,因為還有人居住,這條水圳仍然被目視著,被看顧著,不致被完全遺忘,甚至成為建商的排水溝。

坐在神明桌前右側的賴碧珍,或許有點疲累了,雖然和訪客的問答還是充滿元氣且聲音清亮,但這時少了往昔的笑容,更常顯示的是一副靜穆的神情。

畢竟,曾經趨於平靜的蔡宅,又開始騷動,這一騷動,迄今已過了13年。

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許多人今天來到這裡,與其說慶幸老房子因為申請暫定文化景觀而獲得暫時倖存的命運,不如說更像是前來跟老屋做告別。

至少數十天前法院發布執行命令,預定這一天拆除老屋時,包括我在內,相信很多人是這樣想的。

雖然因為提案申請文化暫定景觀,而讓法院在拆除日前三天緊急發出暫停處分函令,靜待文化局的文資審議結果。但依照以往經驗,很少人對文資審議的結果有信心。

每個人彷彿都心知肚明,遲早這房子要拆的,新店瑠公圳將成為一個無主看顧的大水溝,甚至湮滅不見。來一趟最後巡禮,就像為這座老屋舉行生前告別式,其子孫賴碧珍就是公祭儀式上,敬致感謝禮的家屬。

 因為老屋提案申請文化暫定景觀,而讓法院在拆除日前三天緊急發出暫停處分函令,靜待文化局的文資審議結果。但依照以往經驗,很少人對文資審議的結果有信心。(圖/莊豐嘉攝)

早在1995年,學者陳東升即在他的重要著作:《金權遊戲:地方派系、財團與台北都會發展的社會學分析》一書中指出,「從都會發展過程中獲取利益的行動者,在社會政治權力關係位階上大都佔有優勢地位,並且他們會積極地動員這些權力關係(特別是與國家部門有關的政商關係)透過住宅即土地的開發來積累龐大的財富。」

這種國家機器(包括地方政府)、財團與大型建設公及地方派系等不同行動者在空間利益積累過程的交互關係模式,即使過了近三十年之後,依然存在,而且更加牢不可破。

上面的引述,如果太學術性,那就看看瑠公圳現成的案例。這隻由地方派系、財團及地方政府一同揮舞的魔爪,這次毫不留情也絲毫不費力地指向瑠公圳百年老宅。

是的,蔡家老宅只擁有地上權,土地的所有權屬於當年的農田水利會,坦白講,以早年戰亂紛擾的時代,究竟是蔡家先定居這裡,還是先有農田水利會,都還有得爭論。但至少蔡家擁有優先承購權,這也是水利會自己的要點中規定的;蔡家屢次向水利會表達購買意願時均被打回票,理由是機關用地,不能買賣。

突然,這片土地有一天卻成交了。不用懷疑,買方正是建商,建商的背後,是壟地方政經勢力的強大地方派系所投資的財團。其實他們早已經蠶食鯨吞,鄰近更大片同樣屬於水利會的土地,被以切割方式買下,並已經改建成巍巍大廈,狠狠的飽賺一筆。

這些財團賺飽的錢,除了為他們個人的財庫增加一點份量,還會用來回饋給這個過程中所有的共同利益者,從旁協力者,形成一種永劫輪迴,讓所有的居住正義失去她的根基。

蔡家左側有一顆宛如巨龍攀天的百年樟樹,已經被列為保護老樹。當年想必是許多工人路過或借宿時的必經風景,如今從它樹根由下往上的角度看,望見的是一棟高聳、潔白的豪舍大樓。

抵抗地方龐大勢力的蔡家老宅會是抗衡惡勢力的巨龍,還是只能供眾人參加告別式時的憑弔對象,然後寫下一頁令人不忍逐睹的歷史?

每個人彷彿都心知肚明,遲早這房子要拆的,新店瑠公圳將成為一個無主看顧的大水溝,甚至湮滅不見。   圖/莊豐嘉攝

蔡家左側有一顆宛如巨龍攀天的百年樟樹,已經被列為保護老樹。   圖/莊豐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