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來李怡兄的噩耗,還是感到很突然。因為我們有一個約會還沒有實現,那是與前《中報》副總編輯李義仁的聚會。要等武漢疫情稍緩才相聚,哪知李怡兄卻先被疫情吞沒。這以前,在李怡動了心臟手術之後,我們有一次相聚。住在西區的我們要去東區看他,但是他堅持要從東區來西區,而且不是坐計程車而是搭捷運,目的是要練習走路,恢復體力。我相信以他的毅力,一定可以做到,沒有想到結果卻是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出來。這次的聚會,是我們20多年後的首次聚會,他已經蒼老不少,當年在香港,他有“香港保羅紐曼(美國影星Paul Leonard Newman)”的美稱。
我與李怡都是左派陣營的叛徒,自然有許多共同認識與理念。1976年我到香港後,雖然初期擠不進媒體人的行列,但是密切觀察香港的媒體。我最早給明報系統寫稿,當時的明報月刊是文化學術性的,由自由派文化人胡菊人主持。然而文革結束以後的1970年代後期,由於爆出共產黨內部許多驚世醜聞,使一貫聽命於中央的香港左派文化人陷於分裂,一個是溫煇從文匯報殺出,創辦《爭鳴》雜誌,後來再增加姐妹刊物《動向》雜誌,一個是李怡擔任總編輯的《七十年代》月刊從體制內轉型為自由派刊物,追尋真理。《七十年代》在進入八十年代後改名為《九十年代》。
1983年9月我進入信報擔任評論版編輯,並且還以凌鋒為筆名的每天一篇“人在香港”專欄,有人說凌鋒是“凌厲刀鋒”,所以不久爭鳴與七十年代改名的九十年代都找我寫專欄,從而也認識了李怡。而當時的信報雖然註明是“財經新聞”,卻有香港最強的評論陣容,作者涵蓋左中右,但自然以自由派為主流,每星期一評論版的頭條就是李怡以“齊辛”為筆名的兩千多字的政論文章,李怡在自家刊物上主要也是以齊辛的筆名撰文。
1998年《九十年代》結束,其後李怡轉戰香港蘋果日報,我答應給他們撰稿自然也是確定他們是真正的反共刊物,而不是“小罵大幫忙”的挑戰刊物,主要標誌就是能否跳出大中華民族主義的框框,因為“愛國主義是惡棍的最後庇護所”。我在九十年代的筆名是“林衛”,與“凌鋒”相對應,作為“後衛”,文字比較平穩。在爭鳴的主要筆名是“艾克思”,除了自認是來自馬克思的近親,更是用X光的筆法來透視中國。
香港的許多政論刊物都以評論中國事務為主題,九十年代對台灣的評論與報導也不少,而且請有其他雜誌所沒有的台灣人編輯,經常撰稿的有司馬文武(江春男),丘垂亮教授也會寫,台灣官方有時為了某種需要也會透過它釋放一些訊息。
1980年代中期,香港大學經濟系主任張五常教授要組織研究中國經濟改革的團隊,我是由中國時報駐香港特派員江素惠向張教授推薦的,據說張教授也徵求過李怡的意見。然而教授與李怡並沒有多少私交,例如教授每年的生日趴,李怡就沒有來過。所以1988年9月教授陪同197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傅利曼夫婦到北京見趙紫陽,回來後接受九十年代的訪問,教授深讚趙紫陽;而鄧小平因為成為中國政治改革越來越大的阻力,社會上要求鄧小平退休的呼聲很高,一向主張改革的李怡撰文主張鄧小平退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他在10月31日的信報發表“大家長該退休了”的文章,然而被某些人誤解為張五常與李怡聯手“保趙倒鄧”則是莫須有的事情,因為作為張五常的助理研究員,我自始至終參與教授的活動。更不幸的是這個陰謀論被中共拿來作為後來鎮壓六四與打倒趙紫陽的藉口,均見於後來北京市長陳希同與屠城後所出版的出版物宣傳品中。
2003年7月1日香港爆發反對為23條國安立法的近百萬人大遊行後,台灣群策會在8月組辦一場國際研討會,我從美國應邀前來,香港的嘉賓則是民主黨的立法會議員劉慧卿與涂謹申。但是第二天會議的最後一場,因為李怡剛好在台灣而應邀參與,但在會上的發言卻是批評這個會議不希望看到一國兩制在香港的成功,讓我感到十分意外,顯然他對台灣民進黨執政以後的本土化腳步還沒有完全接受。幸好幾年後香港本土化的興起,他很快也接受了這個轉變,積極支持年輕人的本土思潮,在雨傘運動前的2013年由他的讀者為他編輯出版了《香港思潮----本土意識的興起與爭議》的文集,他寫了“一切民主都是本土民主”,還寫了有關新老香港人的評論,讓我想到馬英九這個“新台灣人”,當年欺騙了多少台灣人,包括李登輝總統;因為香港也正在用大量中國移民湧入的“新香港人”來蠶食香港的核心價值。因為有了觀念上這樣深刻的轉變,所以香港推行國安法後,李怡移居台灣也很自然了。
李怡學歷不高,香港左派的香島中學畢業。左派學校在香港為人看不起,認為程度低,得不到社會承認,找不到好工作;然而李怡努力自學,不但寫的一手好文章,也有相當的英文程度,顛覆了左派的傳統。1976年文革災難結束後,李怡的自我思想革命使他擺脫左派的束縛,香港主權轉移後中共的倒行逆施也讓他爆發進一步的思想革命,投入年輕人的本土陣營。
我也是經歷同樣兩次的思想革命,這是需要不斷的反省,才能不斷的進步,但是自學能力遠不如李怡。沒有人娘胎裡出來就具備了他所認為的正確觀念。所以說人貴有自知之明,就是要不斷反省自己,跟上時代。否則即使過去名氣如何再大,最後終究要被時代所拋棄,看看目前台灣檯面上的政治人物就清楚了。
期望不久的將來能夠看到李怡的《失敗者回憶錄》的出版,可惜他來不及寫完就走了,但是仍然可以留下許多寶貴的經驗教訓給後人。我深信“人有旦夕禍福”,所以趕在離開人世以前寫完了回憶錄,現在則從不同角度不斷補充,期望可以給後人做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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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探討香港本土化的文集。 圖:林保華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