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明知道,這些來東京拜訪他,跟他「請益」的人,不一定都是真的要從事台獨運動的。

他們多半會到池袋西口,這個街角的小中華料理新珍味」,來作客。有時候先佯裝成普通的顧客,有時候吃到一半,會跟他表明身份,有時候,則要等到三杯黃湯下肚以後,才開口表明來意。

位於東京池袋西口的中華料理館「新珍味」。(圖片來源:維基共享)

他雖然在更年輕的時代,在中國的上海、華北、北京這裡做過許多地下工作,情報是他最擅長,也明白其價值的資源,所以,不論是誰,先認識探詢彼此再說。

如果談話投機,並且對方也表明,需要他的幫助,甚至需要投宿,新珍味的三四樓,這個只有幾個褟褟米大的狹小空間,就是他與對方徹夜長談,討論革命策略,國際局勢,島內政治的地方。

聊久了,住下了,總還是要吃飯。

這裡就是間餐廳,正常時間總有飯吃,但賣給客人的,與員工自己吃的,還是有差別。

史明就這樣,跟這幾道菜,有直接的關連。

可以說,所有跟史明有接觸的人,如果突破了前幾道信任的關卡,就可以吃到史明做的美食。

你吃下去了,腸胃療癒了,身心幸福感溢出了,也就表示,該知道,自己該為台灣獨立,做一些有建設性的貢獻了。

2015年,史明最後一次回新珍味探視,傳授道地手路菜。(照片取自史明臉書)※

咖喱飯。

史明畢竟是個小學就唸小學校的人。日本時代,台灣的小學分為「公學校」與「小學校」,一般來說,公學校是台灣本島人就讀,小學校則是日本人就讀,或者生活比較優渥的本島人。一個小學校裡的一個班級,平均至多一兩個本島人。

這裡是要說,他真的很日本,連在台灣時,同學都是日本人居多。所以,他的咖哩飯,當然很日式。

咖喱飯這個在20世紀前後,由日本海軍所引領起流行的和風洋食,就很是這個時代的產物。
 
台灣一般人所吃的咖哩,也深受日本影響,一定不乏三大要素:洋蔥、馬鈴薯、紅蘿蔔。史明的咖哩,當然不例外。

但史明的馬鈴薯,特別大顆。有多大呢?大約四分之一顆馬鈴薯大,削皮,對切再對切,就丟下去煮了。沒有切成丁,沒有像是要能裝進料理包的秀氣,而是無比豪邁,像個鳳梨酥一樣大塊的馬鈴薯。

他說,因為煮久了會散開融化,切大塊一點,保持馬鈴薯的完整性。

紅蘿蔔也是一樣。

真正特別的,是肉。史明愛煮豬肉咖哩,這是日式,所以我們該說豚肉。他的豚肉,不是條狀,也不是塊狀,而是絞肉。

熱鍋後,下油、洋蔥、絞肉,炒到微黃以後,再下其他配料。

這個階段,一定要大量胡椒,史明說,越辣,越好吃。

用肉末之故,散佈在整鍋裡,舀起來的每一匙,都有肉。

如果說,咖哩飯,肉就是最重要的資產,那史明的咖哩飯就是實踐了重新分配,每一口都吃得到肉,沒有一口被放棄。

史明的咖喱飯很日式,也很史明,他喜歡用絞肉,實踐了重新分配,每一口都吃得到肉,沒有一口被放棄。(照片取自史明臉書)


水餃子。

史明會開新珍味中華料理店,是有原因的。

戰前,史明從事反日帝的地下工作,戰後,史明費盡千辛萬苦,從中共的鐵幕下逃離回台灣,旋即展開暗殺蔣介石的行動,行動不果後,再秘密逃到日本。

在東京,這個他求學、成長最熟悉的地方,但現在他已經不是以往的貴公子,而許多同學朋友,早已在大東亞戰爭的號召之下,戰死在前線。

他只能靠自己。

困境中謀生,擺攤賣小吃,是一個台灣人很自然的選擇。

這時的台灣,湧進了大量來自中國的逃難軍民,這時的東京,則湧進了大量遣送回國的前殖民地居民。日本的殖民地一度遍及東亞各國,尤其是滿洲國與台灣。但又以滿洲國為最大宗。

這些在滿洲國出生長大,卻因母國戰敗而遣返回日的日本人,最習慣的飲食,反而是中國北方的麵食。

在這個人口市場考量下,賣北方麵食給這些吃北方麵食長大的日本人,是最迅速賺得第一桶金的方法。於是,史明賣起了中華料理。

在史明逐漸被台灣人認識了以後,新珍味也被很多台灣留學生、旅客造訪過。一般都建議吃大滷麵與煎餃,也許這也是許多學者、台獨前輩們的回憶,不斷被提起的新珍味回憶。

煎餃很多人說,水餃很少人說。

水餃,是個台灣人都知道的食物。

在更早一點的年代,在台灣尚未在每個商圈都有連鎖水餃鍋貼店以前,是有餃子攤、餃子館這種餐廳。點了餃子後,還可以跟老闆要一個「餃子湯」,這不是酸辣湯,不是魚丸湯,而是滾過餃子的清湯,沒有調味,只有內餡與麵粉的餘香。

史明的水餃子,就是類似湯餃的存在,但那湯不是高湯,而就是這種清餃子湯的湯。

而且,史明特別強調,台灣的餃子受到戰後大量山東移民的影響,多半是山東餃子,特色就是皮厚,大顆,是吃「飽」用的。

但是,史明的餃子,是北京餃子。皮薄且精緻,有點介於台灣的扁食(餛飩)與山東餃子之間,是吃「巧」的。

一碗清湯中,幾顆晶瑩剔透,浮沈的水餃子,有別於他其它的料理的巨大豪邁,是史明細膩的那一面。

史明的餃子,是北京餃子。皮薄且精緻,吃「巧」不吃飽。(照片取自史明臉書)

炒豬肝。

史明原本是想要賣炒米粉的。

在他的餐館中,還是有一些台灣味十足的料理。炒豬肝就是一樣。

這個台式到不行的料理,只有真正的台灣人才炒得出來。這是少數史明從阿嬤的口味中,學來的精髓。

豬肝的處理很厚工,洗淨去腥,米酒醃漬,大火炒蔥段、辣椒,最後還要加台灣人的手路:烏醋。以及,新珍味少不了的勾芡,這才算完整的台灣炒豬肝。

時常有人路過,進來點一杯大生啤,一碟煎餃,一碟炒豬肝,像是路過止渴一下,再步出這個三角窗的小店,繼續東京人的匆忙。

這道菜,當然也慰藉了無數流亡日本的黑名單台灣人的思鄉之心。

史明的餐館也有一些台灣味十足的料理,炒豬肝就是一樣,只有真正的台灣人才炒得出來。(攝影:張之豪,攝於新珍味)

潤餅與湯圓。

史明是個現代人。

民族文化風俗這種東西,不是無條件被複製的。而是在現代化的洗禮下,史明的台灣民族主義主張,是列寧式的反帝論述下,思辨下的出路。

所以,沒有什麼本質上非是台灣文化的東西,而是個現實中,以現有的素材,重組、再生出來的文化習慣、行為。

好比說,過年要吃潤餅,冬至要吃湯圓。

每年過年,一定要辦潤餅趴,每年冬至,一定要吃湯圓。

去蕪存菁之後,不用特別拜天地眾生,不用特別拜公嬤,但是,這是個該做的儀式。

潤餅的料很豐富,有炒蛋絲,有高麗菜、豆乾、肉絲、豆菜。

最重要的是花生粉,以及一定要用大蔥當器具來塗抹醬料的動作。

湯圓,也是備好糯米與太白粉後,大家就一起來搓湯圓。

有人說,這是史明的「沙龍」,一點也不為過。

這種場合,多半有長年來協力的夥伴,近年來,台派青年之間,也在這時候,認識彼此。

地下工作的經驗,讓史明對人的聯繫,以單線聯繫為主,也是基於對情治機關的防範,他刻意不記人的本名,你說你是誰,你就是誰,不然他就給你個代號。像是我,就是基隆張仔,藍士博,就是藍仔,音地大帝,就是臭幹譙仔。離你本名越無關,其實越好。

在台灣民族覺醒的大運動裡,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比別人知道你在做什麼,更重要。

史明每年過年,一定要辦潤餅趴,每年冬至,一定要吃湯圓。照片為2013年,史明的新春潤餅聚,史明新莊宅,黃敏紅攝。(照片取自史明臉書)

啤酒,雪碧,炸雞。

常有紀錄片段拍到史明與眾人聚餐,敬啤酒的畫面,所以會有人覺得他愛喝啤酒,也很正常。

我覺得他愛在跟眾人聚會時大飲啤酒,其實是一種混有日式與台式的理由。

喝啤酒對日本人來說,不太算喝酒精,也沒有什麼喜歡與否,就是個配餐的飲料。

但它畢竟是有酒精的,所以喝多了還是會醉,會有比拼的效果。

所以這個投身政治運動的知識份子,醉心於共產主義的群眾運動,雖然敏感多愁,但用這個「大口喝酒」的方式,來把自己與「群眾」,在這裏是指他的運動幹部,之間的距離拉近。

也藉此來誘發出,知識份子欠缺的豪氣,大口喝啤酒下去,進入到一個類似拼搏的狀態,這時候,你內心的芥蒂與矜持,也請打開,放膽去行動吧。

我是這樣看待歐吉桑與喝啤酒之間的關係的。

所以,啤酒之於歐吉桑,更像是個教具,也是一個引領「思想」到「行動」的觸發物。

回到他自己私密的生命裡時,他反而喜歡喝雪碧。

我也要提供更多資訊。

歐吉桑的最愛是雪碧、肯德基炸雞與冰淇淋。

在十多年前,我與他初識,一起靜坐的那段日子裡,至少有三次,他買了便當給大家吃,可是自己吃炸雞。

我那時總是想,我也想吃肯德基。只是我不敢,我只默默吃掉便當,知識份子的矜持。

接著幾年,史明歐吉桑,好像有聽到我常跟他開玩笑,當年我都在吃便當,他都在吃炸雞的事情。

等到後來,史明終於成為當代獨派青年人人都知道的老前輩的時候,已經太陽花了。

然後他到立法院前面支持太陽花的年輕人的時候,就買了一百多份的肯德基炸雞給大家吃。

那時候,我在台大社科院的後勤基地,這些變成323攻占行政院的關係人的基地,自然也沒有靠近立法院的「太陽花主舞台」。

所以,當他終於請大家吃炸雞時,我還是默默吃了泡麵,沒吃到炸雞。

再談炸雞與雪碧。

有人問我,肯德基的炸雞餐,是配七喜,為什麼愛吃肯德基的史明,會愛喝雪碧?

重點是「汽水」。

雪碧與否,有,很好。沒有,那就變通。

這就是他很愛談「戰略」與「戰術」。講白了,就是「目的」與「手段」。

你追求什麼,你要怎麼做?

他費盡心力,寫出了《台灣人四百年史》,他用一生,與保守勢力對抗。他追求台灣獨立,他與國民黨的情治單位對抗。

但隨著環境與內外條件的變化,他因地制宜,靈活應對。

從武裝革命,到街頭宣講,到啟迪後輩。

他清楚知道,有時候要直接衝突,比方攔截江丙坤與連戰,前往中国的路徑。有時候,要間接出力,一方面主張台灣民族覺醒的革命,另一方面也支援島內本土政治勢力,在體制內的突破,執政。

「建立獨立國,發展固有文化,國民經濟,兒孫才有前途。」他是這樣子寫的。

如果讀了「四百年史」,如果建立起了這個歷史感,如果把他所追求,所主張的思想,認真看待,認真自省,一個台灣人該追求的,自然是一個完整、獨立、正常的國家。

不讓深層滲透台灣社會的國民黨黨國體制與文化,有任何形式的入侵與得分,只是最基本,也最卑微的原則而已。

2015年,史明在台北北門郵局舉辦個展「大眾學舍」,左為尚未踏入政壇,還可以長髮的作者。(圖片取自史明臉書)

如果連這個也做不到,只能說,這樣子,跟史明,還有一段距離。

後國民黨的台灣,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但現在,我們距離「後國民黨時代」,還非常遙遠,連在國民黨還如此堅實的此刻,若還可以猶豫不決,曖昧不清,史明常說,這實在「讓人憤怒」。

支持哪個總統,哪個政黨,只是手段。重點是儘早把國民黨送進歷史灰燼裡。

如果連這個也不會,就好像要喝汽水,你可以喝雪碧、七喜或黑松,可是,你卻喝了醬油。

別想著史明多偉大,想想自己要怎麼跟史明一樣,老老實實做革命,一切對歷史交代。

好好看一本書,史明也許會建議你看哲學,或者世界歷史。當然,他也幫你整理好了《民主主義》與《台灣人四百年史》(別擔心,還有簡易版)。

不用為了懷念而懷念,不用為了跟風而跟風,更不用在你並不欣賞他,甚至你根本對他一知半解的狀況下,硬逼自己寫什麼,說什麼,何苦?

吃碗咖哩飯,喝杯汽水,吃個炸雞。

吃飽飯,靜下心,想想自己還能為台灣做些什麼。還有什麼是該被做,而沒被做的。然後,努力去做。

好好做一個人,好好做一個台灣人。

作者/張之豪

作者為政治與文化評論人,喜愛勃露斯(Blues)與搖滾樂,現居基隆。現職為基隆市議員(民進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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