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一六五八年一月揆一正式接任時,可說是百廢待舉。不但財務不振,而且因前兩年的幾次水災,原住民村社疫病流行,情況嚴重,因此,一六五七年的地方會議史無前例停辦了。而北路的雞籠、淡水及南路的麻里麻崙一帶叛服無常,又有熱病肆虐,派去這些地區的公司員工有不少人病故。因此,整個福爾摩沙很是蕭條。」

范˙弗斯登眉毛一揚,說道:「我覺得揆一長官是個很有眼光的人,他的對策是,先讓經濟繁榮起來。而要繁榮經濟,最重要的,就是重開海峽兩岸的通商貿易,也就是設法重啟和國姓爺通商的大門。」

瑪利婭又問:「那麼,揆一是做到了。他如何讓我們與國姓爺之間的貿易又變得如此興旺?」

范˙弗斯登苦笑了一下,「這就是斌官的功勞了。但也因為如此,種下今日的禍根。」

瑪利婭說:「這話怎說?」

佩得爾兄弟和范˙弗斯登都苦笑而不語。

瑪利婭恍然大悟:「於是何斌就當了特使,而且成功完成使命了?」

威廉說:「正是。何斌帶了高達六千荷盾的厚禮(註一)到廈門。不但進貢給國姓爺,連他的部下鄭泰等近二十人,也都人人有份。」

威廉作了個不屑之狀:「何斌說,漢人做事,就要講究這樣的禮數。」「何斌一去三個月,終於帶了國姓爺的回信回大員。」

「國姓爺在信中開了三個條件,最主要是要巴達維亞保證他的船能自由開往我們荷蘭人所控制的各處港口並得到補給。這還算合理。於是第二天,揆一馬上召集評議會,決定答應國姓爺的條件。」

「於是何斌又跑了一趟廈門,表示我們公司願意每年給國姓爺銀子五千兩,箭十萬枝,硫磺一千担,做為回報。福爾摩沙北部的硫磺礦很豐富,是做火藥的上好材料。」

「何斌很懂得國姓爺的心理。國姓爺要打仗,就要保障軍火的長期穩定供應。因此國姓爺馬上下令重開兩岸的貿易。」

「於是,已經一年多不見蹤影,由唐山來航的貿易船隻,再次出現於大員港口。大員的貿易盛況復活了。入港的船隻多到要排隊,原來空空如也的倉庫也宣告爆滿。因此過去兩年,大員商館大大獲利,揆一長官和巴達維亞的長官都很高興,聽說VOC的股價也跟著水漲船高呢!(註二)」

「我們送給國姓爺的大禮,至少得到十倍以上的回饋。」

久座旁聽的亨布魯克夫人不禁好奇問道:「那何斌卻又做了什麼壞事,不但被免職,還被拘留?」

瑪利婭的妹夫商務員又接下去說:「因為何斌搞兩面手法。除了檯面上向我們報告的外,檯面下和國姓爺又有暗盤交易,沒有據實以報。這讓VOC覺得這傢伙對公司及我們荷蘭人的忠誠度有問題。」

商務員范˙弗斯登望了望大家,兩手一攤。「說起來,我們不得不佩服國姓爺和他的貿易主管鄭泰,實在是精打細算的『生理人』,而不只是會打仗而已。在過去,大員出口到唐山的貨物商品是在廈門課稅的,而聽說鄭泰私下向何斌建議,改為貨物在大員出口時就課稅,這樣既方便又可以防止走私,稅收一定增加。」

威廉˙佩得爾又插嘴道:「其實國姓爺家學淵源,他的父親尼古拉斯˙一官不但是精明的商人,也是狡猾的海盜,又有語言天份。大概廈門、泉州的漢人都有這方面的天賦吧,點子多,算計精。當年普特曼長官明裡暗地都吃了一官不少苦頭。」

商務員點頭苦笑,表示同意。「何斌第一次到廈門交涉的時候,鄭成功就已提出要何斌在福爾摩沙代他徵收關稅的要求。而鄭泰則請國姓爺把這件事包給何斌若干年,由他本人代為擔保。這樣一來,何斌也可以在中間收取佣金。」

「鄭泰曾對何斌有私恩,所以何斌就答應了。」

「回到大員以後,何斌就開始對所有航往唐山的船隻貨物如鹿肉、魚、蝦、糖、烏魚子、布類……等課徵稅餉。他把國姓爺的命令給船家看,並且說『在大員繳了稅,在廈門就不必再繳』。而且不僅在大員收稅,在其他港口像魍港也收稅。」

瑪利婭問道:「這樣做,對公司有什麼損害嗎?」

范˙弗斯登把眉毛一揚,說:「問得好。理論上來說,何斌這樣做,對公司並沒有損失。但問題是,他自己私底下暗暗進行,未向長官回報。所有大員商館的荷蘭人都不知情,被蒙在鼓裡。」

「這樣的事終究只能瞞得了一時」,范˙弗斯登的語氣帶著譏諷:「何斌為國姓爺在福爾摩沙徵稅的事,終於在今年三月被另一位漢人頭家杉叔(Samsiack)揭發了,而且杉叔還說這老狐狸擅自增加稅額,方便自己揩油。」

「長官揆一很生氣,他認為,何斌對公司忠誠度不足。而且他擅自加稅,會導致有些商船因此不來大員,對公司的利益造成傷害。」

「於是長官命令稅捐處調查,拘捕何斌,交由熱蘭遮城法院審判。結論是何斌免去所有職務,取消薪俸和頭家資格;他多年來經營赤崁到大員渡船的權利和所得,以及其他所有特權,全部註銷。」

「何斌被處大量罰鍰,又被大批債權人索債,終於宣告破產。」

「更令人生氣的是」,范˙弗斯登愈說愈激昂:「這老狐狸也不知如何買通獄卒,竟然全家逃出大員,行蹤成謎,不過他父親是國姓爺父親一官的舊部,因此最有可能去了廈門。他逃走之後,從大員到馬尼拉到巴達維亞,從安南到廈門到長崎都為之撼動,因為這些港口都有他的船在跑,也都有他的生意聯結。他平日以舉債方式擴充事業,又是漢人之中最大的貿易商和贌商。他不但欠公司錢,也欠漢人朋友錢,欠荷蘭人錢,這些私人債務竟然高達五萬里耳!有人也因此連帶破產。當局擔心,大員會因此產生金融風暴,許多地方的漢人商家也將因此而跑路!」

一直旁聽不語的牧師突然開口:「聽說國姓爺最近與韃靼人的戰爭大敗,所以有可能攻打福爾摩沙,也可能攻打呂宋。公司方面的看法如何?」

這是個大家都關心的問題。每個人都一臉肅穆,默不作聲。於是小托瑪士˙佩得爾開口了:「我先說國姓爺的近況好了。長久以來,父親和我一直在密切關注國姓爺與韃靼人的戰爭。雙方本來一直互有勝負,但是今年夏天有了重大變化。」

「以前國姓爺只在東南沿海和韃靼人作戰。今年春天,國姓爺率領了三十萬軍隊,向北突擊,竟然一舉包圍了大清國第二重要城市的金陵,聽說在北京的韃靼皇帝嚇得差點遷都。如果國姓爺拿下金陵,以後大概他就不會再留在東南沿海,我們的壓力就解除了。可惜他後來卻反而大敗而歸,人馬損失了一半以上。聽說有些他的敗兵,也逃到福爾摩沙北部的一些港口來。現在韃靼人正想乘勝追擊,對國姓爺趕盡殺絕。以國姓爺的軍力,大清國的氣勢,國姓爺能不能挺住廈門、金門兩個小島,大有疑問。」

小托瑪士繼續說:「最近出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大員出現五、六十艘漢人帆船匯集,空前之多。而聽說南洋的漢人船隻也有集結的現象,返回廈門的船隻也大增。我父親判斷說,可能是國姓爺要把他在海外的船隻全部召回。」

「父親很是擔心,是否國姓爺召回商船的目的,是想將之改裝為戰船。如果是真,那麼是對抗大清國,還是要對大員進攻,就要好好監視了。」

一席話說得眾人的心情更加沈重起來。

小托瑪士回答道:「父親的判斷是,現在是冬天,吹東北季風,還不適合國姓爺由廈門向大員進攻。但如果到了明年春天三、四月,改吹西風或西南季風,那時就不無可能了。」

眾人面面相覷。

瑪利婭的姊姊海倫問:「國姓爺有多少軍隊?」

威廉說:「他全盛時期有三十萬,聽說在今年的戰役中損失了大約三分之二。算是十萬人好了。更重要的是,他部隊的裝備聽說不差,也有大砲及火鎗。雖然父親說,裝備上不如我們,但也承認人多就很不好對付了。家父認為,最重要的,是利用我們的優勢,強大的海軍和大軍艦,把他們堵在外海。他們船小,禁不起大浪,也禁不起我們大船的衝撞。總之,絕不可讓他們登陸上岸。一旦他們登陸成功,那麼多的軍隊,會造成我們很大的麻煩。所以第一道防線應該放在外海。我們需要更多的艦隊來增援,再以熱蘭遮城的大砲,讓他們的船隻進不了台江內海。目前,所有船隻航道均在熱蘭遮城的砲火射程之內,他們應該是無隙可乘的。」

瑪利婭問道:「長官有做出什麼因應措施嗎?」

威廉說:「好像過了這個耶誕假期之後,就要召集評議會,看看是否要寫信向巴達維亞總公司求援吧!」

談話則以亨布魯克牧師帶領大家祈禱,祈求上帝保佑福爾摩沙,保佑荷蘭人以及保佑公司為結束。

註一:當時公司高級人員的月薪大約五十盾前後,外科醫生約二十幾荷盾,學校老師約一、二十荷盾,一般工人在十盾前後。如果十荷盾等於現在二萬五千元,則六千荷盾等於2.5萬×600=1500萬元。

註二:荷蘭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建立證券交易的國家,VOC(荷蘭東印度公司)則是世界第一間股票上市公司。VOC在當時,是歐洲強權國家裡最不集權、最不像國家的一個國家所成立的集權、國家化組織。VOC的最高權力握在管理委員會的手哩,這管理委員會叫作「十七士紳團」(Gentlemen Seventeen)。阿姆斯特丹市在委員會裡佔八席,熱蘭省(Zeeland,熱蘭遮城之名即由此而來)佔四席,其他小貿易市合佔五席。

巴達維亞(Batavia,雅加達舊稱)則等於是公司CEO總部,由總督和議會在巴達維亞城(Batavia Castle)開會,派任官員,負責指揮全公司從好望角到長崎的所有船運和各貿易站。派駐遠地的官員,定期要向巴達維亞交報告,巴達維亞也定期送出詳細的指示,監督他們採購、銷售,以及公司和地方的關係。

當時,歐洲、亞洲,許多事情全看出身和階級來決定的世紀裡,這家公司極為特殊,唯才是用,不問國籍,不問出身。原本簽的是當小兵的賣身契,有些還是被債務逼得逃出荷蘭的,到後來,卻有人可以當上總督,當上公司高層,當上大貿易站和內陸領地的司令官。因此也吸引了許多荷蘭以外歐洲國家的青年才俊。像卡隆是法國人,貧苦出身,揆一是瑞典人,但為世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