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國姓爺起兵迄今,一晃十二年了。

這十二年中,儘管國姓爺奮戰不懈,但總是在東南一隅,無法突破。而滿州人則利用降將打天下,局勢愈來愈不堪,永曆王不斷西退,幾乎已經無路可走。國姓爺雖然兩度出師勤王,但卻無功而返。在數年前,甚至因國姓爺南下勤王而後防空虛,廈門竟被清軍攻破,鄭氏家產損失慘重。國姓爺怒斬叔叔鄭芝莞,以為懲處。

國姓爺領悟到,侷處福建,終無法突破。他是大開大闔之人,於是決心奮力一搏,以求打開局面。

滿蒙騎兵讓漢人部隊吃盡苦頭,國姓爺針對戰場上騎兵的特性,試圖發展新戰術。

一六五七年,國姓爺殺了清軍驍將阿格商之後,發現阿格商過去之所以在戰場上衝鋒陷陣,驍勇異常,除了他本身確實武藝高強之外,他穿了一件鐵甲衣,也是個重要原因。

國姓爺想起了他小時候在日本看到的日本武士穿的甲冑。國姓爺靈機一動,設計了一套鐵衣、鐵面,請工官馮澄世依樣製作,有些材料還自日本進口。士兵們穿了鐵衣,果然是刀槍難入,只是太重,行動不便。鄭成功以重力訓練克服了這個困難。於是「鐵人部隊」成立,由左虎衛陳魁統率,這是十七世紀的「裝甲部隊」。

接著,富有創意的國姓爺又想出一個點子。對付騎兵,就要砍馬腳;要砍馬腳,士兵裝備要輕便,並精熟翻滾動作。

鄭成功想到了利用福建特產的藤。藤做盾牌,質輕方便,又浮力大可涉水。作戰時大家以藤牌相連擋住敵人刀箭,然後滾地至敵陣,專砍馬腳。藤牌軍逼使敵軍落馬後,鐵人部隊奄至,斬人像切菜瓜。於是清人的騎兵優勢全失,屢次被國姓爺軍隊所破,「藤牌軍」聲名大噪。這是十七世紀的「體操部隊」。

陳澤也意外發揮了他當海員時學到的秘技,而立下戰功。陳澤年輕時在各港埠見到洋人繪地圖的技巧遠勝漢人,陳澤在旁觀看竟看出心得,也懂得繪製地圖,這是漢人少有的專技。事隔多年,竟然也派上用場。國姓爺既要遠征,沿線補給非常重要,計畫襲取各地之清軍屯糧,但又人生路不熟。於是陳澤自告奮勇,先秘密勘查興化、涵頭、黃石等地,然後繪製地圖,交給國姓爺。大軍依照陳澤所繪地圖去攻擊當地清守軍,劫取糧倉,果然成功。於是陳澤之繪地圖特技,傳遍全軍。

一六五八年七月,國姓爺決定在福建之外另闢新戰場。他命令將士們取足七個月的糧食,自廈門北上,進圍浙江溫州。清兵雖想重施故技乘虛進攻廈門,有了前車之鑑,此次自是有所防備,來犯的清軍,被金廈守軍殺敗,解除了後顧之憂。

鄭成功的大軍繼續北上,開往舟山群島駐紮。除演兵操練外,並於七月二日為不久前英勇殉職的戎政陳六御、前鎮英義伯阮駿等將士舉辦祭祀大典。陳澤曾經擔任過陳六御的副手,對這位老長官也很是感念。他想,國姓爺雖然帶軍嚴格,時有誅殺,但對下屬也確是真心關愛,有功時不吝獎賞或拔擢,所以才能全軍一心,以少敵多。這場祭祀,儀禮隆重,國姓爺真情流露,眾軍感泣。

九月七日(農曆八月九日),風平浪靜,鄭成功到了羊山島。九月八日中午,鄭成功在羊山召集軍事會議,各提督來到鄭成功所在的中軍船議事。此時黑雲微起,風勢也開始變大。

於是鄭成功催各鎮將領歸回原船,傳令各大、小船找港灣停泊。鄭成功本人也轉到另一艘大船上,做為新中軍船。不料,隨即風起浪湧,迅雷電閃,雨大如注,一片昏黑,對面亦不相見,只聞驚恐呼救,拆裂衝擊之聲。

國姓爺行軍,家眷一向隨行。管船都督陳德跪告,說:「原來的六艘中軍船本來近在此邊,現在盡被打散。風濤異常,本船的船桅也多有折損,請藩王上棚拜告,祈求上天停風息浪。」倔強的鄭成功責罵說,天意所在,哪裡是人所能求禱。

再一會,椗手又報,所繫的草椗又折斷一股,太監張忠等與其他官員都跪求哀勸。國姓爺無法推辭,勉強上船四拜,竟然馬上雲收雨息,波浪轉靜。自午時到申時,方才霽靜。再令人查訪,六艘中軍船,全不見蹤影,只見船槳漂浮在岸邊。國姓爺家眷包括六位妃嬪及三位兒子,及其他男女老少眷屬,及梢兵共二百三十一人,俱溺死於水中。只有一位老婦人及老船夫浮水逃生。國姓爺先是一怔,然後慘然一笑,命令收屍埋葬。

兵士死傷亦達數千人,北伐之事,只好作罷。

羊山的大挫折,沒有讓鄭成功灰心。方滿一年,他再度宣佈北伐。有了去年的慘痛教訓,他專責陳澤與忠靖伯陳輝保護眷船,隨後而行。這個任命顯示國姓爺已將陳澤當成「侍衛長」心腹。鄭成功將「宣毅鎮」擴編為「宣毅前鎮」和「宣毅後鎮」。「宣毅前鎮」由陳澤領軍;當年去台灣請荷蘭人療傷的吳豪,則被任命為「宣毅後鎮」。

不料,第二次北伐功虧一簣。本來一路勢如破竹,連下瓜州、鎮江,包圍金陵城,清廷大震,順治皇帝慌了手腳,先說要避歸滿州,又說要親征鄭成功。

一六五九年八月二十九日,鄭成功率領將士遙祭明孝陵,臨江賦詩,一展儒將本色:

「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十萬氣吞吳。

試看天塹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矢志抵抗異族的鄭成功,卻偏偏用了胡人苻堅「投鞭斷流」的典故,更忘了苻堅的結局是在淝水大敗。更不巧的是,鄭成功竟也重蹈覆轍,大敗而歸,結果中原真的從此不再姓朱。

本認為金陵城指日可下,卻因志得意滿,一時輕敵,反被清軍內外夾擊,幾乎全軍覆沒。士兵折損三分之二,將領損失過半,主將甘煇、萬禮,及統率鐵人部隊的左虎衛陳魁都殉亡了。鄭成功的精銳,喪失殆盡。陳澤伴著慘遭空前挫敗的延平王,乘著海船,回到金廈。

陳澤不敢相信,那麼多年來並肩作戰的袍澤,如今突然都作了古人。這場大戰,他沒有真正參與,因為他在後方伴著國姓爺的家眷。因此,對陣亡的同袍,他有著沒有去共同作戰的遺憾。然而,他思考更多的是,在這樣慘烈的損失之後,國姓爺將何去何從。滿州人已經慢慢在中原生了根,投降的將領愈來愈多。永曆王只能不停往西逃。明朝的宗室,幾乎已經快滅絕了。而鄭成功父叔一家俱為清廷下獄,多位王妃及兒子,去年因征戰喪生海域。如此不利之形勢,鄭成功卻看不出一絲動搖。清廷再來招降,他不理,堅決不改抗清之志!他實在佩服鄭成功百折無悔的精神,但也擔心局勢愈來愈不利。他心中一直在想,有沒有第三條路?他不知道,國姓爺會不會也有這種想法?

請注意內部的手墊設計,甚為巧妙。   圖:陳耀昌/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