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阿僯和烏瑪到田園採了檳榔花,再配上野百合花、牽牛花、雞冠花。正好現在是三月春天,所以阿僯還爬上一株開滿紅花的高大莿桐樹,折了一串莿桐花下來,編了一個鮮豔奪目的大花冠。

這個花冠要送給里加,因為里加即將擔任麻豆社的頭人了。

兩人正喜孜孜地要離開,烏瑪說,且慢,又去採了一支番麥花(註一)的長穗,插在正中央。因為番麥是荷蘭人引進來的新作物,番麥花有荷蘭的象徵。

番麥耐乾旱易活,結出來的果實又好吃,而且不必去殼。摘下來,沾個油醬,火上一烤,香噴噴的,是里加的最愛。

里加一向不喜歡荷蘭人,認為荷蘭人唯一的好處就是引進了番麥和蕃薯,讓麻豆社人有新食品可以填飽肚子。還有他們引進的蔬果:蕃茄、番石榴、芒果、蓮霧、荷蘭豆等,都非常好吃。但是烏嘴鬚則說,他在唐山早已見過番薯與番麥,這些是閩南漢人的稱呼,也是閩南漢人把這兩種植物引進福爾摩沙的,而不是紅毛人。烏嘴鬚不服氣的告訴麻豆社人,有許多植物都是漢人引進的,漢人對福爾摩沙也很有貢獻。里加對漢人也不太有好感,表示懶得爭論,不同意,也不否認。

但是里加最痛恨荷蘭人的是關於梅花鹿群。福爾摩沙本來是原住民和梅花鹿的世界,有時一群梅花鹿可以有一、二千隻。在荷蘭人還沒有來之前,原住民有他們自己捕鹿的一套準則,原住民用套索獵鹿,而漢人向原住民收購鹿皮。

荷蘭人來了以後,把捕鹿權包租給漢人,原住民只能每二個月去獵一次鹿,而漢人則以陷阱去獵鹿。套索一次捕一隻鹿,陷阱則每次可以捕獲五、六百隻鹿。而且落入陷阱的鹿隻必須用棍子敲死,生產的毛皮會帶有血漬,價格不到套索取得的乾淨鹿皮的一半。荷蘭人因發放獵鹿執照而取得暴利;漢人則對鹿群大開殺戒,大量生產鹿皮,也獲得暴利。結果鹿群愈來愈少。原住民則只能在很有限的時間點去狩獵,而且被迫退出梅花鹿的交易市場,減少了許多收益。里加與一些老族人每每說起這個就憤怒不已。

此外,里加也堅信阿立祖,對荷蘭人迫害尫姨的作法非常不諒解。

這樣的人會被荷蘭人指定為頭人,連里加自己都不太相信;何況里加的哥哥桑布刀,還是過去麻豆社事件中殺了不少荷蘭人的主謀者。里加平日雖然不喜歡荷蘭人,但荷蘭人給了他這個榮譽,他倒是很乾脆地接受了。

荷蘭人通常在麻豆社任命三個頭人。這次因為直加弄的父親提大羅過世,所以要補一位頭人。麻豆社的政務員,本來想推薦直加弄,因為直加弄既虔信基督,又在蝗災、風災與飢荒之中不遺餘力去幫助其他族人,大家都很感謝他。但是亨布魯克向政務員說,直加弄是提大羅的兒子,由父親傳給兒子,有些像世襲制,這樣反而觀感不佳。而且他認為直加弄還很年輕,輩份也不足,不適合西拉雅人一向尊老,習慣以年長者為長老的傳統。他說,反正將來一定輪得到直加弄的,不必急於一時。

於是,亨布魯克推薦了里加。他說,里加剛剛在夜祭中得到了給予豬頭的榮譽,輩份又高,在麻豆社中享有聲望,這個頭銜是錦上添花。如果能把里加這樣的人物拉攏過來荷蘭這一邊,對荷蘭才是真正有利。亨布魯克的分析,政務員聽進去了。

里加戴著烏瑪和阿僯送的花冠,由政務員帶領著,到了赤崁北邊荷蘭長官的別墅。別墅中有個大庭園,就是會場。

以今年而言,三月十八日是荷蘭長官和北部各社頭人見面,三月十九日是荷蘭長官和南部各社頭人見面。

會議當天一大早,里加和各社的頭人一起列隊,緩步走入庭園觀禮。同一時間,熱蘭遮城方向也傳來三聲禮炮。荷蘭人的司儀說,這表示福爾摩沙長官和評議會議員已經啟程,乘坐公司小艇,越過台江,即將到達赤崁。接著,長官別墅庭園這邊,也響起了連串禮炮,表示祝賀大會開展。然後又有公司船艦的士兵鳴放禮槍三輪作為呼應。

幾分鐘後,又有鼓聲和號角聲響起,在音樂聲中,長官率領評議會議員,由六十名裝飾漂亮的儀隊士兵前導及六名衛士護送,徐徐步入會場。於是士兵再鳴放三輪禮槍,以回應熱蘭遮城的禮炮聲。

里加跟著其他原住民頭人,列隊在一旁觀禮。接著,各村頭人依序一一上去,在長官進入公司庭園時,向他致意,再進入白色大帳的長桌前就座。長官和議員則高坐於石頭搭建的漂亮涼亭內,俯視長桌。然後六十六名士兵在亭子週邊就位,長官開始致詞。

里加坐在長桌邊,雖然心理早有準備,但方才的這些儀式,依然讓他有震懾的感覺。里加想到當年烏嘴鬚宋哥向他說的漢人在唐山的「官府威儀」。

他感慨著,福爾摩沙人沒有統治階級,所以沒有發展出這種統治者的官威儀式。這幾年,原住民在與荷蘭人或漢人的來往上,明顯處於劣勢,在主權上受制於荷蘭人,在土地上則逐漸喪失於漢人。這也是他接受了頭人這個頭銜的主要原因。他希望能阻擋這個趨勢。

長官正在致詞,有一位荷蘭人通事把它翻譯成西拉雅語。他認得這位通事叫優士德,已經來福爾摩沙快二十年了,又娶了大目降的原住民妻子,也生了孩子,西拉雅語說得很好。

里加想,像優士德這樣的荷蘭人,或烏嘴鬚那樣的漢人,都娶了福爾摩沙女人,組成家庭,等於認同了福爾摩沙。里加覺得,心理上,他不應該再把他們當成外人。在平常的日子,他們與原住民的感情也算不錯。然而,實際上,優士德與烏嘴鬚等,在心態上雖然認同了福爾摩沙的土地,但並未認同原住民部落,並不認為自己是部落的一份子,因此部落的人也不怎麼喜歡他們。里加覺得,心裡好矛盾。

長官的致詞不長,很快就結束了。然後,上一任的頭人向長官繳回籐杖,以表示他們已卸任。

然後各社頭人依次向長官報告過去一年來的部落概況,若有重大事件,亦一併說明。

接著,是籐杖授與的儀式。新一屆的頭人,依序去向長官領取籐杖,宣誓「在上帝的見證下擊掌,宣誓他們會忠於長官,服從命令,誠實清廉,合於領袖風範。」

大部分的頭人都可以獲得連任,但也有因行為不當而不被繼任的,像哆囉嘓社的書拉‧巴家來(Soura Pakarey)就因對學校老師有不良企圖而未能繼任。大部分的頭人,接下籐杖的時候,都發出歡悅的呼聲。

當里加由長官的手中接過籐杖的時候,他也依規定做宣誓。他心中很複雜,一種又悵然,又歡喜的混合感覺。他想,時代不同了,哥哥桑布刀,應該會同意他的作法吧!

最後,荷蘭長官宣達未來一年的政令。里加覺得,有一點讓他覺得怪怪的。荷蘭長官特別叮囑,要原住民「儘量不要和漢人來往」,因為「在本島的漢人不很可靠,因此,各社的長老都要以我們的名義命令他們社民,要盡可能少跟漢人交往,以免被他們邪惡的行徑所勾引,他們用這方法,一有機會就輕易地佔有原住民的土地,拿走原住民的金錢」。

里加雖然對唐山來的漢人也沒有什麼好感,但他想,不論原住民或荷蘭人,對漢人都愈來愈依賴,但公司卻如此公開表示對漢人的厭惡,這不是很矛盾嗎?何況漢人的人數如此眾多,而且只會愈來愈多。

會議裡,長官也命令已經設立學校並學習基督教教義的那些村社的長老們,要他們必須對牧師、探訪傳道和學校教師,在他們的神職和教育工作上,予以應有的尊敬。而且不但要自己上教堂,也要鼓勵他們的孩童和少年人上教堂。為了不滿原住民教徒懶於上教堂,過去曾規定了一些罰款辦法,那些罰款,以前用於建設教堂與學校,但去年起,這些罰款已改為由牧師於適當時機分發給最勤勞用功的學生。

長官又說:「至於由原住民提供用來建造新的教堂、學校與教師房屋的那些竹子、椰子樹,將如數償付給原住民;原住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些學校的設立別無用意,完全就是為了他們的益處,要使他們和他們的孩童在基督教的美德中受教育,進而得以真正認識神。」

大會圓滿結束後,荷蘭人設宴宴請各社頭人,讓大家盡興而歸。里加喝得大醉。在敬酒及歌唱聲中,他下了決定,他執意回去之後,依舊不會去作禮拜。如果明年荷蘭人要收回籐杖,就讓他們收回吧!

註一:玉蜀黍或玉米的閩南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