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阿旗師等三人離開之後,陳澤一直悶悶不樂。他預測,台灣方面很快會有悲劇發生。

果不其然,才五、六天後,廈門就開始流傳台灣郭懷一等起事失敗,可能有三分之一漢人遭到荷蘭人和原住民屠殺的消息。消息迅速傳開,不到幾個時辰,在海澄的陳澤也聽到了。雖然郭懷一失敗的結果早在意料之中,但他沒想到還不到原先準備起事的中秋節,就已事敗。而所聽到的漢人傷亡之眾,更讓他感到驚駭。他甚至不禁流淚,「我們可憐的漳、泉鄉親啊!」

當天晚上,竟有更讓他驚駭的事,發生了。

有民眾自被圍漳州府城逃難而來,他們帶來消息。「兩天前,國姓爺築堤鎮門山,以水灌漳州城,結果淹死不少民眾不說,更慘的是,漳州城內本就糧少人多,連軍隊也吃不飽,這樣一來,更是災情慘重。以前是戶戶有餓莩,現在是戶戶有死屍。」

「漳州府內的民眾即使有餘糧,也不敢舉炊,因為一燒火,就生煙,煙一出,那些挨餓的士兵就來搶糧。現在大家連樹葉紙張都拿來充飢,紛紛把家裡的金銀珠寶掏出來,只求換一頓飯!」

陳澤聽了,辛酸不已。他想不通為何國姓會引水來灌城,這樣傷害比較大的反而是漳州府民,不是敵軍。陳澤自己是漳州人,自然心痛不已。

而更糟的是,這一狠招並未奏效,漳州府依然拒降。這時,清廷援軍八旗猛將金礪已至,鄭成功只好撤退。

陳澤在海澄城外迎接鄭成功。鄭成功的大軍,雖見疲憊,但依然井然有序,隊伍整齊。

國姓見到了陳澤,不禁叫出「濯源(註一),想不到,圍城半年,竟然一場空,白白犧牲了上萬弟兄與幾十萬百姓,我對不起他們。」說完,聲音已帶哽咽。

嚴格來說,鄭成功並沒有打敗仗,只是沒有打勝而已。可是他的表情,像是打了一個大敗仗。「我水淹漳州府,心裡也很痛苦。我但求速戰,希望在金礪的部隊到達以前拿下漳州。誰知事與願違!」鄭成功閉著眼睛說,似乎強忍眼淚。

陳澤沒見過國姓如此哀痛,他原本就木訥寡言,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

當夜,陳澤也把台灣傳來,郭懷一等四、五千漢人被殺的消息稟告了國姓。鄭成功掩面嘆息,默默無語。

幾天之後,又有消息傳來。漳州之圍,總共軍民死者六、七十萬,其中三成是餓死者。戰後挖三大穴,穴前各立一碑,曰「同歸所」、「萬安所」、「萬公所」,來容納遺骸。

「真悽慘!」陳澤在心裡想,初聞國姓水淹漳州府的消息時,一時之間,無法了解為何用此殘忍手段傷害自己的鄉人,後來他想到一個可能:國姓是想速戰速決,取下漳州府,然後分兵台灣,援助郭懷一。但是,現在回看,兩頭落空了。而且漳州和台灣的漳泉鄉親死傷都極慘重。

他想,國姓爺為了反清復明,寧可與父親決裂,讓父親及兄弟一家多人身陷滿清手中,本身的犧牲也夠大了。為了打勝仗,必須犧牲到無辜民眾,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但是,戰爭,殘酷的戰爭。戰爭殺人,是人殺人?還是上天殺人?他想到當初當儒生時所讀到的老子的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夜已深,窗外傳來打更的聲音。已經二更了,陳澤依然了無睡意,而三更四更之交,就要再起來練兵了。

是天地不仁嗎?陳澤心中,悲痛泣血。

可以避免戰爭嗎?戰爭,哪一天才結束呢?六年來,他隨著國姓東征西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今天第一遭。除非國姓投降,否則國姓不打清廷,清廷就要消滅國姓。而國姓如果投降了,清廷一定專心去對付永曆帝。永曆帝若被執,大明王朝就完了,漢人就要完全置於滿州韃靼人的統治之下了。想當年大明太祖朱元璋好不容易驅逐了蒙古人,如今不到三百年,眼看又要亡於滿州人,對不起祖先,也對不起後代。

想到後代,陳澤想,三十六歲了,我依然無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又是另一件對不起祖宗的事。

陳澤一夜無眠。

 

註一:陳澤,字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