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九月八日當天,荷蘭人召集麻豆社長老開會,同時表示,第二天禮拜一起,學校繼續停課三天。學校停課,是前所未有的事。烏瑪一直在探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都不得要領。烏瑪聽說,荷蘭士兵頻頻到烏嘴鬚老宋哥等漢人的住所去巡察,就想到此事大約和漢人有些關係。她與阿興以及阿興的幾個姊妹本來就常有來往,所以找了幾個姊妹淘到烏嘴鬚家去。

老宋哥的女兒們,雖然媽媽是福爾摩沙人,但因為爸爸是漢人,所以都著漢裝,做漢人打扮,也就沒有到麻豆社荷蘭人所辦的福爾摩沙人學校來就學。烏嘴鬚本人識得漢字,但他只教家裡的男孩識字,沒有教導女孩。女孩不論織布、作田、抓魚蝦、家事則樣樣都要學,就是不必也不准識字、唸書。老宋哥說,這是他們在唐山的規矩。

而且,聽老宋哥的福爾摩沙人妻子說,烏嘴鬚本來還要把女兒送到大員,用藥物使皮膚收斂,以及用力把腳骨扭折,再包紮起來,叫做纏足。老宋哥說,女孩子要這樣,走路才會好看。但媽媽說,她什麼都可以聽老宋哥的,就是這一點絕對不行,否則她就要離家出走,把孩子再抱回麻豆社部落去,烏嘴鬚才讓步。

烏嘴鬚讓步,其實是自己有個心虛之處。因為家中只有阿興一個男丁,其餘六個都是女生,如果都纏足了,那就不夠人手做事了。何況他本身娶了個麻豆社天足女子,所以也就不計較了。

烏瑪到了烏嘴鬚家,只見兩位荷蘭士兵持著槍,在屋外巡視著。烏嘴鬚家的園子裡不見有人,大門則虛掩著。烏瑪輕敲幾下,叫了老宋哥福爾摩沙人妻子的名字。阿興出來應門,見是烏瑪,忙示意要她趕快入內。

一進門,阿興就說:「剛剛荷蘭士兵來過了,探看了一下沒有什麼,也就離開了。阿爹說,最近可能會有事,叫我們全呆在家裡,不要出去。」

烏瑪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阿興說:「我也不知道。我爹叫我不要亂說。」

老宋哥也出來了,說:「嬰仔人有耳無嘴,少說兩句,不要禍從口出。」又說:「我烏嘴鬚來此地快三十年了,只望圖得平安溫飽,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其他有的沒有的,我是不會亂去湊熱鬧的。」他反問烏瑪:「烏瑪,部落裡情形如何?」

烏瑪說:「明天起學校停課三天。荷蘭人要部落挑出一些勇士,好像要作戰的樣子,但不知對象是誰。阿僯和直家弄都被選上了,我又有些擔心呢。」

烏嘴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皺皺眉,又嘆了一口氣,卻什麼話都不說。

烏瑪剛離開烏嘴鬚家裡,身後卻傳來他彈著月琴,以稍帶沙啞的嗓音,唱出似乎是他漳州家鄉的歌(註一):

「嘿  嘿

一隻鳥仔(嘿嘿嘿是)哮啾啾呀,

三更半暝(嘿嘿嘿是)找無巢啊,

誰人捅破(嘿嘿嘿是)鳥仔巢啊,

三代和他(嘿嘿嘿是)結冤仇啊。」

老宋哥烏嘴鬚此時的心情又鬱悶,又惆悵。他好不容易自戰亂貧窮的唐山,來到這個有若世外桃源的福爾摩沙,幾十年下來,生活富足,兒女成群,實在不願被捲入這新的族群矛盾與衝突。他希望能居中調解,但自知無此能力,又擔心覆巢之下無完卵,將來可能有一天不能不挺身保衛家園。這份蒼涼無奈有誰知。

烏瑪過去雖然聽過老宋哥彈月琴,但都是帶著歡樂,從未有如此有點悲悽,又有些憤怒的曲調,不禁駐足下來聽完。雖然她聽不懂烏嘴鬚唱的是什麼,但她可以聽得出來烏嘴鬚的不平與無奈,感覺上是一種自己無法體會的心境。

到了下午,有一半荷蘭士兵駐留在麻豆社,卡森率領著另外一半和三百麻豆社戰士,列隊往南而行,顯然是開往大員。

幾天之後,直家弄和阿僯都回來了。麻豆社的戰士只有少數幾個人受了傷。阿僯說,荷蘭人安排福爾摩沙人從漢人的後方進攻,而且發了上百枝槍給福爾摩沙人,列為第一排。絕大部分福爾摩沙人第一次摸到槍,但很快就上手了。漢人不防,被射殺了不少,陣營大亂。荷蘭人還准許福爾摩沙人砍下漢人的頭或耳朵,作為領賞依據。福爾摩沙人的野性被引了出來,有些福爾摩沙人說,好久沒有享受到砍人頭之樂了,而且還有獎金可以拿。但阿僯有些不一樣。阿僯在心中質問,為什麼牧師說我們不可以砍人頭,他們卻可以。他當然知道這是作戰,不是私仇。但是西拉雅部落之間若定了勝負就會適可而止。他看到漢人的死屍堆積如山,簡直比他們麻豆社人所有的人加起來還多。他從來沒有那麼多死人,看得他心驚肉跳,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西拉雅部落之間的爭鬥,絕不會像荷蘭人這樣,對漢人趕盡殺絕。阿僯反而同情起那些被殺害的漢人。一時之間,阿僯懷疑這些荷蘭人並沒有比自己的部族高尚或文明。

事件過了半個月之後,烏瑪又到烏嘴鬚家走了一趟。阿興告訴她,荷蘭兵又來了好幾趟,搜查看看有什麼窩藏什麼人犯。阿興說,這些他都可以接受,不過荷蘭兵士把抓到的漢人頭子五馬裂屍,還強迫他們去看,他們都覺得受不了,太殘忍了。烏嘴鬚先是默然在側,然後才開口:「我們唐山的官員,是會索賄,有時也會處死人,但是…..」,就不再說下去了。

烏瑪覺得,過去,三族之間互相信任的時代,在這一次事件中被撕裂了。她想起幾個月前,她和小卡隆、小揆一來時,老宋哥所說的一番話。她不知道,應該怪起事的漢人,還是應該怪殘暴的荷蘭人。她覺得自己的族群不應捲入,但是顯然又身不由己。

瑪利婭的心情則是矛盾的。一開始她聽到郭懷一號召要殺荷蘭人,而漢人農民竟然有數千人一齊響應時,她覺得她對漢人以及漢人文化的好感,在瞬間幾乎完全破滅。她覺得人與人之間應該是和好相處的。她覺得,像她自己的一家人,捨棄了在台夫特的安定及享受,來到福爾摩沙,就是希望把教育、教義與文明帶來給福爾摩沙人。在瑪利婭眼中,教義幾乎就是文明的同義字。而荷蘭人則供給漢人工作機會。漢人是自動來福爾摩沙的,而非像班達奴工一樣,是被強迫抓來的。瑪利婭認為,漢人如果覺得薪資太少或賦稅太重,應該向漢人頭家爭取更多薪資,或由頭人向荷蘭人反應要求減稅,而不是殺荷蘭人。那是以大暴力去對付小暴力,更不合理。

然而後來當她獲知漢人抓到普羅民遮省長而竟未殺害,只用來當成談判的籌碼時,她又覺得也許漢人沒有那麼壞。等到維堡長官的大員屠殺與殘忍處刑方式一出來,她反而覺得長官做得太過份了。漢人、荷蘭人都讓她傷心;而福爾摩沙人為了獎金去殺人,也讓她覺得無奈。當然她也知道,福爾摩沙人不能不聽荷蘭長官的話。

於是她更虔誠於宗教,她覺得只有宗教才能提升人的道德,才讓她覺得心安理得,覺得心靈平靜。於是,她決心更努力教導福爾摩沙人認字及信教。她想,只要大部分福爾摩沙人能像烏瑪那樣,那麼荷蘭人就安全了,福爾摩沙人也有前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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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大員的公司頭頭們,在事件後的會議,則下了三個結論:

一、漢人總是心懷不軌,而且國姓爺更可能有鼓動之嫌。因為事後的偵訊,幾個曾參與郭懷一會議的漢人中,有三名提到說,他們以為鄭成功會派軍隊來作裡應外合之舉,於是大家對漢人的戒心更高了。不過也有不少荷蘭官員認為這些小頭目把國姓爺拉進來是胡扯,因為他們知道國姓爺現在在福建漳州打仗,自顧都不暇。但是,大家都同意,國姓爺有可能對福爾摩沙有企圖,此後對國姓爺的動向,要有所警覺,對已經在福爾摩沙的漢人,也必須要有戒心。

二、必須更加籠絡福爾摩沙人。一則他們是本島主人,二則荷蘭既不能沒有漢人勞工,就必須保證福爾摩沙人站在荷蘭人這一邊,荷蘭人才會安全。

三、必須重建一個強固的普羅民遮城,因此,必須再加稅。而加稅,只能從漢人身上去加。

四、與漢人的裂痕也應該彌補。然而荷蘭人都想不出好方法。

至於巴達維亞方面,則開始懷疑,在維堡與揆一的政策之爭,揆一才是正確的一方,揆一才是真正了解福爾摩沙。但因為在維堡的任內,福爾摩沙確實為VOC賺了不少錢。他們認為維堡是一個幹才,因為沒有福爾摩沙經驗,不太了解島內民眾的想法。於是他們在選任維堡的繼承人時,看上了前後有將近二十年服務經驗,而且會說講漢人語言(註二)的凱撒。

註一:

蔡振南: [一隻鳥仔哮啾啾] Live版

http://www.youtube.com/watch?v=OUJYvEpyHXM

[一隻鳥仔哮啾啾]豎琴版

http://www.youtube.com/watch?v=c32TwL2jHWc&feature=player_embedded#at=46

(以上連結謝謝許維城伉儷幫忙提供)

(一六五二年很可能這首歌還沒有問世,但因此歌之歌詞富含深刻的族群意涵,故在此引用,敬請讀者以讀小說之心態視之。)

註二:其實是閩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