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農權、台灣國!耀伯一生的夢想與奮鬥目標。這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化做一篇篇文章,耀伯要出新書了,預計11月由玉山出版社發行,感謝所有人的一路扶持,更感謝所有支持耀伯新書的好友們。

「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陣,就是彼段每天等下班,就去美麗島雜誌社的日子。在這,就算只是幫忙掃地、倒茶,攏感覺非常有價值,有意義。一陣少年人攏佇這(一群年輕人都在這裡),關心台灣的前途,感覺台灣人開始覺醒,開始追求自由、民主、人權的國際潮流,台灣有希望啊。」耀伯非常強調,那兩個多月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美麗島雜誌,歷經百般刁難,1979年8月16日創刊號,創辦的原始構想,是許信良主張,兩年前創下選舉佳績的「巡迴助選團」,若要延續聲勢,就必須轉型,轉型的兩個重點,就是掌握宣傳工具,以及擁有組織工具。因此,創刊後,積極在各地成立「服務處」,目的並非只是賣雜誌,更重要的,是組織與發展「沒有黨名的黨」。

連海外的美國都成立「全美總經銷」,「陳文成事件」的不幸,就是因為陳文成在這裡使用真名捐款,並且協助將美麗島雜誌翻譯成英文在美國發行,全部都遭到職業學生向國民黨打小報告。

「高雄服務處9月成立,過去支持黨外的人攏非常歡喜,我嘛找很多同學朋友作伙來助聲勢。大家攏介打拚賣雜誌,單單阮橋仔頭,我就賣3百多本,連我石油公司的主管,攏偷偷叫我幫伊帶一本,伊不敢予我拿進辦公室,叫我放伊的摩托車座下。聽說『創刊號』直直印(一印再印),賣到10萬本,可見彼時台灣人為了吸收自由民主的新知,相當熱烈。」

高雄服務處,9月28日舉行成立茶會,雜誌發行人,立法委員黃信介,特別南下演講,高雄黨外支持者擠爆服務處,演講只好改到服務處外的騎樓,近千人圍在外面寬闊的紅磚人行道,熱鬧滾滾。

「彼時陣,服務處變成阮的聚會所。只要有民眾來,阮攏熱心接待,介紹一寡仔(一些)新的黨外雜誌。但是,嘛有介多是抓耙仔,伊因袂(他們不會)反駁你,甚至會作伙幹譙國民黨,?,比你擱加凶,擱加大聲,予你叫是(讓你以為是)咱的兄弟。」耀伯回憶當時敵我不明,美麗島事件後來才知道那些人是在警察局上班。

台灣爭取自由化的過程,耀伯吃盡牢獄刑求的苦頭;推進民主化的過程,體驗過當選三屆立委、入閣農委會副主委的榮耀。但是,自我認定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卻是這一段他強調,「美麗島事件,我不是領導者,我只是參與者」的日子。

那是一段恐怖、緊張、刺激又熱血的日子,仿佛面臨傳統封建家族嚴厲反對與打壓的少年,卻被狂熱追求的自由戀愛沖昏頭一樣,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恐怖、緊張!來自於這一年,從年頭的「橋頭事件」開始,台灣從北到南,各地黨外頑強展現絕不屈服的姿態,國民黨也不斷升高恐怖威嚇指數,頻頻出動憲警荷槍戒備,機關槍居高臨下,甚至隆隆然出動坦克車的恐怖陣仗。

刺激又熱血!來自於這是228事件、白色恐怖以來,台灣人長期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憤怒,終於得以宣洩,並且在積極南北串連,相互聲援的激勵之下,相信過去黨外單打獨鬥,孤軍奮戰的時代已經結束,台灣人團結出頭天的日子就要來臨。

「彼時的感覺真的很好,嘛無咧(也沒在)分統獨,大家互相取暖,像蘇慶黎、陳鼓應佮伊因(跟他的)太太湯鳳娥來高雄,我嘛常常負責去載伊因(他們),大家感情攏介(都很)好。」

「黨外有任何活動,大家攏會跨縣市,互相支援,高雄有活動,王拓、張富忠、范巽綠,伊因攏常常落來(他們都常常下來)。像『許信良生日餐會』、『吳哲朗坐監惜別會』,很多黨外活動,我嘛會帶一陣人拚(一群人衝)過去。」

「彼時陣,國民黨袂情袂(動不動)就出動憲兵警察,愈來愈窮凶惡極,但是國民黨愈是按尼,阮反抗的心理就愈強烈,明明知影拚不過,但是不拚嘛袂使(也不行)。這就是台灣人可愛的所在。」

被提早兩個月的「春元冬防演習」

國際人權日前一天,憲警滿佈在高雄服務處四週,但對黨外人士來說,早已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只是宣傳車發動後,竟然有穿著警察制服的員警,躺在地上阻止宣傳車,令人意外。

高雄服務處總幹事林弘宣吩附戴振耀等四人,用最迅速的動作,快速抬手抬腳,把躺在地上的警察抬到路旁。被抬的警察完全沒有抵抗,看來應該只是奉命行事。

「12月10號,明那在暗時,欲佇大統百貨公司對面,扶輪公園,舉辦全國紀念國際人權紀念日的演講晚會……」一氣呵成,排除人肉障礙後,戴振耀小跑步跟上第二輛宣傳車,拿起麥克風,展開宣傳。

戴振耀手上麥克風,永遠也無法匹敵的,是同一天的黨政軍壟斷的媒體,報紙加粗框公告,電視、廣播電台也不斷插播宣佈,「春元七號冬防演習」提前於10日在高雄舉行。這原是依慣例應在兩個月後,亦即春節至元宵節期間的治安防制演習。

宣傳車開到哈瑪星(西子灣附近)時,大約晚上8點40分,原本預計就要結束宣傳任務返回服務處,前車的姚國建,意猶未盡,心情興奮的向後車的戴振耀大喊;

「阿耀,咱來去眷村衝衝咧。」

「好啊,你決定就好,我綴你行(跟你走)。」在後車的戴振耀大聲回應。

宣傳車開到鼓山二路跟綠川街交叉路口,一輛埋伏在巷內,車身標示鼓山分局的廂型警車,突然衝出插在兩輛宣傳車之間。警察先攔截戴振耀的宣傳車,並招呼到路旁,接著,有個便衣就強行登上宣傳車,強搶車上的擴音機。

「國建,開始掠人啊(抓人了)!」戴振耀當下呼喚前車的姚國建。

姚國建聞聲立即掉頭趕來支援,為了搶回擴音器,立即與手中拿著擴音器的便衣,爆發肢體衝突,互相毆打。

「秋興,你趕緊去打電話予施明德跟陳菊。」戴振耀立即吩附同車的楊秋興,手同時伸入口袋,想拿10元的打電話錢。

「?,這目鏡仔有帶傢伺(帶傢伙)!」一個本來要來抓戴振耀的警察,誤以為要掏手槍,緊張的大喊。

這一喊,反而讓戴振耀不敢把錢拿出來,怕一拿出來就「漏氣(穿綁)」引來逮捕行動。雙方僵持觀望,戴振耀第一次躲過被抓。

不久,警方不斷增加人員,爆發第二波肢體衝突。混戰之際,一輛警車撞過來,姚、邱兩人被迫趴倒在引擎蓋上,並在驚險中被載走。

戴振耀同時也被3、4個警察,像扛豬一樣的抓住,正用力掙扎之間,路邊有個人拿木棍敲打警察的頭。另有一個瘦高的青年也趕過來救援,但反而被警察踹倒在地。後來才認識,前者是台中來的黃清榮,後者是桃園客家青年邱垂真。戴振耀第二次躲過被抓走的命運。

趴在警車上不敢動彈的姚邱兩人,僅一、兩分鐘的車程,就被「載」到距離約一公里的鼓山分局,車子尚未抵達,門口已有20多位警察,呼叫著「來了,來了!」顯示逮捕行動應該是早有計劃。

鼓山分局靜坐抗議

施明德、陳菊、紀萬生老師、蘇治芬、周平德、林弘宣、蔡有全等,得到消息趕到現場,立刻轉往鼓山分局要求放人,警方迅速拉下鐵門,大批警察排在外面跟黨外人士對峙,門口一片昏暗,這時大約晚上9點半。

雙方人數懸殊,但黨外人士依然火氣十足要求放人,時而帶動合唱台語歌,時而呼口號「民主萬歲」、「人權萬歲」,並且展開靜坐抗議。

首次抗議演講,蔡有全警告快逃亡

黨外人士開始用擴音機進行演講,施明德演講完,氣勢十足的說,「世界人權會台灣分會,正式佇這成立」。換手陳菊講,陳菊講完之後,麥克風無預警的遞到戴振耀手上,人生第一次要在抗議場合演講,一時之間,「郭國基」上身,批判起國民黨的忘恩負責。

「國民黨對(從)中國跑路(逃亡)到台灣,飲水不知思源,呷果子不知影拜樹頭,擱乞丐趕廟公,那親像關老爺佔荊州,醬油借你搵,連碟子你麻搶搶去。」整整11年前,郭國基在左營高中的演講,戴振耀幾乎原文重播。

「韓國的朴正熙,用獨裁的手段統治人民,用軍隊鎮壓學生,擱真正(還真的)對學生開槍,結果,伊的下場,就是予伊(給他)的部下暗殺。蔣經國今那日(今天)的行為,嘛是用專制獨裁的手段,統治台灣人民,蔣經國你的下場,嘛會佮(也會跟)韓國的朴正熙仝款。」戴振耀接著演講有關當時國際重大新聞事件。

朴正熙,1961年政變取得政權,1979年10月26日遭到暗殺,執政18年,是韓國迄今執政最長的總統。

「目鏡,我佮你講,等咧你一定要跑,倘嘸,予國民黨掠去,你會予打死!」突然一張不認識,但年輕英俊的臉龐,嚴肅警告剛剛演講完的戴振耀。

「蛤?咁有這嚴重?」戴振耀一時熱血,「朴正熙」衝口而出,其實內心認同這個警告,但仍僥倖希望沒這麼嚴重。

「我這一生,30歲,到這結束嗎?啊,好啦,佮伊拚啊。」戴振耀腦海一度閃過該不該逃跑的疑問,但心想姚國建跟邱勝雄都被抓,又捨不得跑,決定要留下來聲援。

憲警人員愈來愈多,而且個個持槍戒備,時值冬天的深夜時分,周遭暗黑,空氣中又瀰漫著白霧,氣氛更加恐怖詭異。要求放人的黨外人士也愈顯人單勢孤。

「援軍」嗆聲,抗議士氣大振

「台南軍到了。」一位身穿短褲,高舉右手的年輕男子高呼這句。現場士氣立即為之一振,並報以熱烈掌聲。台南的黃昭凱與牧師謝秀雄、許天賢,電話連絡得到消息,立即帶著十幾位台南的黨外人士開車趕來。

「屏東軍到了!」相隔不沒多久,又聽到這句,也是十多人,高喊的是劉華明。

現場鼓譟放人的要求,更加積極,鼓山分局說兩人在「南警部(警備總部高雄區戒嚴司令部,位於高雄?山)」,必需具保手續,最後,陳菊和施明德討論,由蘇秋鎮跟蔡有全進去鼓山分局,進行保釋手續。

黃信介在台北電話連絡警備總部,等到一點多,鼓山分局才回應,「已經把人送回服務處了。」所有人趕回服務處,看到的姚國建跟邱勝雄,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滿身血跡,牙齒鬆動,臉龐瘀血腫脹變形。

當下緊急將兩人送往市立大同醫院急救。憤怒的施明德又號召也遭警察毆打踹傷的戴振耀、邱垂貞等人,前往高雄地方法院,按鈴控告高市警察局長李樵喬和鼓山分局長宋國璋違法失職,同時要求依法嚴辦拷打姚、邱的刑警。

再回服務處,已經3點多,交待一下隔天國際人權日活動,大家都有不祥的預兆。回到家已經快4點,想著姚國建跟邱勝雄兩人的慘狀,戴振耀躺在床上,肉體疲憊至極,情緒依然激憤,難以入眠,半夢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