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雲路、金城路,坐在法院的警備車上,佳珍望著那些陌生的路名。路上的人急匆匆地走,煞住的摩托車等不及綠燈已經起步。有人上班、有人上課,對路上行人,只是平常的一天。

車子轉進看守所之前,佳珍帶著依戀地一家家數,「蝦之狂」、「霸味羊肉」、「巨星流行廣場」,騎樓下有人口裡咬著麵包,有人拿著從便利店買的咖啡,人們走在日常的軌道裡。

看在佳珍眼裡有些不解,身上發生那麼大的事,陽光竟然一樣燦爛,這世界沒有任何異狀。

世界繼續運轉,河邊單車道上變速車騎得飛快,菜籃車慢些,最慢是後座載了孩子的協力車。出來郊遊的一家三口,媽媽把著龍頭側轉身,叮嚀後面的孩子不要亂晃。

只是平常的一日。

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這個時間,佳珍應該站在店裡,點數送進來的起士蛋糕。她會記下數目,把不同口味的蛋糕分層置放。

事過之後第二天,對佳珍而言,時鐘走得特別慢。

手停在洗碗槽裡,跟洪伯有關的畫面突然湧現到眼前。佳珍告訴自己快快數一、二、三,心念轉一轉,畫面轉瞬就會消失。

客人陸續來,又陸續推門出去。時鐘一格格走,佳珍挨到了黃昏。

她關燈,鎖好門,一陣奇怪的怔忡,她停在店門口片刻。

下過一陣小雨?泥地浸過水,踩一踩,腳底下有濕答答的感覺。河面的風颳上來,鼻子裡竄入濃濁的氣味。

這是塊三角洲地形,水流的方向在咖啡店前繞了一個彎,凹處淤積著破布、報紙、寶特瓶、舊輪胎等一堆雜物。若是有人走近看,佳珍想,還會看到什麼?佳珍轉過頭往濕地望,爛泥巴往河裡流,泥水淌成一道褐黃色的溝渠,與河中間的清澈水面很不一樣。

從咖啡店走回租屋,平常佳珍總會一路數,地上橫著幾根枯枝,路邊有掉落的灰白鳥羽,河岸沙地一個個坑洞,那是寄居蟹留下的痕跡。工作完畢,轉緊的螺絲需要鬆開,對佳珍來說,河邊小徑是冥想的時光。這天下班的一段路,佳珍卻走得喘不過氣。車道右側一叢一叢蘆葦,白茫茫地讓人心悸。旁邊廢棄廠房牆壁上,不規則地掛著幾台抽風機,門上是血跡一般的暗紅油漆,刷了「檳榔」兩個字。

租屋近了,單車道更顯荒涼。繼續往渡船頭方向,佳珍知道,密林深處有一片亂葬崗。

佳珍盯著腳尖一路直直走,迷失的感覺回來了。她不敢把目光投向河邊。水裡,會不會突然冒出一隻掙扎的胳臂?

一邊快步走,佳珍想到的是店裡的光景。每個人進門都抬起頭張望一下,她等著洪伯那雙大皮鞋的聲音。怎麼還沒來?一邊擦拭咖啡機,佳珍偷眼望向洪伯常坐的座位。直到熟悉的腳步聲響起,佳珍才覺得篤定。

她等著那聲「嗨,店長」。滿臉興奮的老男人,面向自己走過來。

像個情竇初開的國中生,像個掉進情網裡的青少年,注視著佳珍,洪伯眼中有一把火。

「可以看到你,我什麼都願意做。」老男人說,語氣在乞憐,可憐可憐被熱情碾磨的一顆心。

伸過手,握住佳珍。老男人把佳珍的手拉向胸前,一字一句地說自己願意放棄所有。所有的一切,都願意攤在佳珍面前,只要有機會見到佳珍。

「讓我幫你開家店,像現在一樣,每天下午到店裡喝咖啡。」掛著黑疣的前額發出亮光,老男人在懇求。

臉上帶著熱切的表情,這一刻是要告訴佳珍,決定了,甘願在巨浪裡滅頂,無論被暗湧捲到水底、被身旁的急流沖下斷崖,或者被一塊浮木上的釘子拖曳得滿身傷口。已經下定決心,老人混濁的眼珠內,現出令人驚詫的堅毅。

望著老人被熱情點燃那張臉,佳珍有瞬間的迷惑,這是不是,父親對女兒,寵溺的、全然給予的、沒有條件的愛,是?不是?佳珍半晌才回過神。

洪伯窄小的床墊上,佳珍有很多時間注視老人褪下衣服的身體。大腿與小腿一樣粗細,胸口底下的肋條凸出來,肩胛向前悲哀地微彎著。她目注洪伯裸露出的兩片肩胛,失去了肌肉的裹覆,著衣時看不出來的,無比空洞的形狀。肌肉某一日開始往下墜,化整為零一路流失,像煮咖啡算時間的沙漏,隨著年歲,在小腹處堆疊成鬆軟的沙丘。

佳珍靜靜地想,老人身體,竟是這副模樣。

望著佳珍,洪伯急不過地繼續說,小愛,你是我的愛,最寶貴的東西,我不會放手,沒有你,一天也不值得活。

作者:平路(小說家)

(編按:一則震驚社會的媽媽嘴咖啡店凶殺案,層層謎團始於富商和大學教授夫婦,被人發現陳屍在淡水河岸邊。咖啡店前店長被控因覬覦死者夫婦財物,獨自迷昏、殺害二人。由於手段凶殘,被判處死刑。

《黑水》是小說家平路2015年12月將出版的新作。平路以虛實相間的手法來說故事,以精練的文字,引領讀者一步步接近案發現場,進入主人翁幽祕的內心世界。新頭殼特別與聯經出版合作,摘錄新書的部分內容,讓讀者先睹為快。)

《黑水》是平路的最新作品,她把發生在淡水河畔、媽媽嘴咖啡店的凶殺案,以虛實相間的手法演繹鋪陳出來。圖:聯經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