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我是跟著兒子叫的)今年86歲。4月中,她的失智症逐漸惡化。有時候會開始把我給認錯,將我認成我的大哥。單獨出門時,5、6次就可能會有一次認不出回家路的機會。

 

前一陣子,有個警察來家拜訪。我板起那一副看到警察就臭的臉問,「什麼事?」警察說,「上次阿嬤路上迷路了,我們帶她回來,現在來做訪視啦。」臭臉馬上尷尬地變笑臉,「謝謝、謝謝。」

 

就像多數家裡的老人一樣,老人家總是喜歡碎碎念、談過去的事情。失智加重後的阿嬤,這個情形更嚴重。阿嬤有7個兄弟姊妹,她排行第七,上面有5個哥哥、一個姐姐;下面一個少她一歲的弟弟。罹患癌症多年的五舅,去年年底過世了。身體還很健壯的五嬸,被兒子接去一起住。有時候,阿嬤會突然問起,「阿南仔何時過世,我怎麼不知道?」我就會回答說,「媽,跟你說幾百遍了,是你忘掉了。」「啊,我那為什麼記憶變得這麼差?」這樣的對話,每天總是會出現個好幾次。

 

五舅、五嬸之前是住在大肚台地蔗部老家。一座三合院老式建築。今年清明回去掃墓,順道繞過去看,東廂土角厝已經崩落了一大片。過去這是三嬸住的地方。高齡可能快近百的三嬸,也被兒子接去住好幾年了。阿嬤說,這間土角庄當年是她與她的哥哥們用泥土磚一塊一塊蓋起來的。如果阿嬤的記憶沒錯,那這個時間應該是在太平洋戰爭初期罷?

 

陳柔縉在她的「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書裡提到,應該好好記錄上一代人的日本經驗。我深深認同,但是就是一個字懶,即使自己的工作就是敘述他人的生活、意見等等,但是或許是士大夫的傲慢與悲戚,總是忽略了周遭人的歷史記憶。沒有好好把阿嬤她們那一代人的記憶給保留下來。

 

阿嬤其實是一個記憶力相當好的人。她雖然罹患失智症快三年了,九九乘法慢慢背,還能背個六、七成。幼稚園時,我的九九乘法就是阿嬤教的。

 

其實,她跟我父親一樣,同個庄頭長大,同年齡,同個國小,阿嬤日本公學畢業、我父親公學沒畢業就被阿公抓去工作,賣布、賣雜貨等。父親十二年前已經過世。記憶裡,他中文報紙大概能讀個六、七成懂,北京話卻僅能聽懂不到五成。從一個日本公學沒畢業、再也沒有受過任何中文正式教育的人來說,這並不簡單。但也相當淒涼,因為,他們之所以變成了半文盲,其實是政治因素造成了。也就是國民黨政府來台後,斷然禁絕日語、日本報紙、廣播後,讓他們成為一群被官方資訊體制拒絕的世代。

 

父親的記憶力大概是我認識的親戚裡最好的人之一。從小做生意,他多把帳記在腦袋裡。也許是因為小時候就得批發布料到各地去賣,台灣大大小小的鄉鎮,多有他的足跡。有一次我在大坪頂當兵,父親還能憑記憶講就出兵營外的路況與建築。

 

蔗部是他們老家。失智後的阿嬤有時候常常會以為她昨天才剛從蔗部上來台北而已。這是一個海拔百來公尺的黃土台地,水井是挖不到水,只能種甘蔗與蕃薯。阿嬤最喜歡談的記憶之一,就是她們到山下龍井,挑水走山路的往事。

 

附近唯一一座的日本公學則是位於一、二公里外、當年也是貧瘠農村的「新庄仔」。昨天,我問阿嬤,第一次看電影是什麼時候?阿嬤興高采烈地說,「小時候,國校時,到國校去看」。電影演什麼、台語還是日語發音,阿嬤已經不記得了。只知道當時大家都很高興,結伴一起去看,「要播電影了」。露天的,在小學裡,晚上播出。「是公所來放的」。看多少次,阿嬤也不太記得。不過從她的語氣來看,應該也不算少。

 

「媽,你什麼時候第一次喝到牛奶?」也是小學時,阿嬤說著說著,這段喝牛奶的經驗。原來她說的是吃迴蟲藥的經驗。阿嬤常常念,小時候身體很差,精神不濟。當時喝的,一大鍋放在鍋子煮的。別人都是喝一碗,但是小學老師對她特別好,特地要她喝好幾碗。喝完後身體就好很多了。阿嬤是1925年出生的。算一算,這個時間點,應該約在1930年代中期。

 

接著問了好幾遍,阿嬤總算記起第一次喝牛奶的經驗。「那是罐頭,打一個洞,牛奶漿」。喔,原來是煉乳。是舅舅買來的,加水煮熱。阿嬤說,甜甜的,很好喝。

 

為什麼我會問喝牛奶經驗呢?因為,老家的牛,我的印象裡是不生產牛奶的。

 

蔗部的牛是黃牛,在旱田耕種的。小時候,我總覺得那個大大隻的黃牛才算是牛,黑黑的水牛則不算是牛。(這就是幼年經驗,也許哪天我也失智了,我就會開始說,水牛不是牛,黃牛才是牛)過去受國民黨教育影響,我以為農村社會是不吃牛的。後來才知道,原來父親、阿嬤他們這一代受太平洋戰爭物資稀少影響,他們還是會把耕田的老牛殺來吃的。也因此,阿嬤對於牛肉是沒有禁忌的。

 

太平洋戰爭末期,物資管制,鄉公所開始徵收民間物資。阿嬤家裡的一頭耕田黃牛也被指定納入公糧徵收之列。阿嬤說,那頭牛好像知道自己要被拖去殺了,看著阿嬤家人一直流眼淚。阿嬤的媽媽(我的外祖母)不捨,拿了錢,買頭小牛頂替。大舅知道後,很生氣,他覺得已經答應人家的,怎麼可以反悔。兩人就起了衝突。

 

阿嬤老是喜歡說這一段,一面說、兩隻手高高舉起來一面表演。大舅把還在襁褓中的二兒子舉起來,重重地摔了下來。外祖母則是大罵,「你是要死了喔,囝仔還那麼小,你要把阮孫摔死啊?」

 

父親當過日本軍伕。不過,由於當時美軍已經封鎖台灣,父親跟他們的部隊被困在高雄港不能出海。父親年輕時喜歡吹噓說,他常常捧日本軍官卵葩。所以就做了他們那一班的班長。這也許是他們那一代面對威權政權自保之的生活哲學罷?

 

阿嬤的兄弟裡,只有五舅有下南洋當過軍伕。阿嬤說,那是因為得罪了村長。所以,村長說,「你們李家一定要有個人去當兵」。最樸實的五舅,剛結婚不久,還沒生小孩,就代替全家去當兵了。

 

當時,五舅是到海南島當軍伕。當了好幾年。每次都是央人寫信回來報平安。外祖母也是一面請人讀信,一面哭。「我那個南仔,怎麼那麼歹命啊!」金紙一爐一爐的燒,希望他能平安回來。

 

終戰後,五舅並沒有立刻回來。照阿嬤說,是等了好幾年才回來的。也許阿嬤記錯了(問她是二二八前回來的,還是二二八後回來的,阿嬤說不記得了)。外祖母每次想起來就哭。有一天,五舅回來了,從山下走到山上,全身黑透透。外祖母嚇了一跳,還以為是五舅的鬼回來了。定了神,才高興地說,「阮南仔回來了」。

 

蔗部有座姑娘王爺老廟。網路查到好像拜的就是「紫府姑娘」。今年回去掃墓時,特地帶阿嬤去看了一下。十多年前,老廟改建,但是可能是經濟不景氣,最近才剛蓋好。四層樓的廟,還有電梯,我們就是搭電梯上去的。樓上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大肚河口。(最近阿嬤失智嚴重了,過去她會說電梯,現在已經改說流籠了,也許這是童年的詞彙替代作用罷)

 

阿嬤喜歡講的空襲片段就是,防空洞是三舅挖的(還是五舅挖的?)。空襲警報一響,大家都跑去躲到防空洞裡。當時美軍空襲時,別的庄頭都有被砲彈炸到,只有蔗部「姑娘」把她的裙子拉起來,把炸彈都接到群襬裡。所以只有蔗部沒有被砲彈炸到。

 

最近跟兒子看HBO的太平洋戰爭時,兒子問到,如果當年美軍登陸台灣的話,也許國民黨就不會來了。不過,我告訴兒子,如果照琉球戰爭雙方死傷慘烈情形來看,美軍若登陸台灣,也許每個台灣人都得被動員去打仗,到時候台灣會死傷的人數恐怕就會很驚人。太多的也許,太多的假設,想一想,兒子大一點的話,要教他看一下George Kerr的 Formosa Betrayed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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