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日本學術刊物《環》,2010年夏季號) 

 

自上任以來,日本首相鳩山由紀夫就被迫一再澄清其“排美”政策。他表示:“所謂東亞共同體,不存在排外性質,不僅要把日美同盟放在重要位置,而且必須當成重要前提。”1這多少反映了民主黨路線的現實困境。當選前的理想主義,碰撞於當選後的現實牆壁。除了汽油稅和小澤一郎的資金醜聞,鳩山支持率下滑的原因之一,乃是對待美軍基地搬遷事項的舉棋不定。 
 

鳩山當局(其靈魂人物是小澤一郎)原意要美軍基地遷到沖繩縣外、甚至國外。如果當真遷到國外,就是美軍撤出日本的開始,象徵《日美安保條約》動搖的開始,即象徵美國放棄支配或保護日本的開始。 
 

這固然不是一個短期可以完成的過程(當前,高達70%的日本民眾仍希望維持日美安保2)。但,有必要檢視,這一過程的最終後果是什麼?如果美軍撤出日本,直接的後果是:日本自我保護,自我武裝。以日本的國力,重振軍備,完全不成問題。早在2002年,小澤一郎就曾發出“日本可以在一夜之間,造出千枚核彈” 3的驚人之語,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但,重新武裝的日本,必將引發亞洲各國不安,首先是中、韓、俄三國的反彈。連參拜靖國神社、編纂教科書這類事情,都會引發鄰國抗議,更不用說重振軍備。而且,當日本開始自我武裝之日,也將是亞洲地區軍備競賽加劇之時。這絕非亞洲之福。 
 

鳩山和小澤,決意不參拜靖國神社,是避免刺激中、韓等亞洲國家。但,是否參拜靖國神社,畢竟只是一個形式上的選擇。或許,鳩山當局奉行的,是沒有靖國神社的“靖國神社主義”,比諸自民黨,毫不遜色。 
 

小澤提出“重返亞洲”,建立“東亞共同體”,難免使人聯想到軍國主義時代的“大東亞共榮圈”,名目都是讓亞洲還原為“亞洲人的亞洲”,目標都是排除美國在亞洲的影響或主導地位。換言之,日本試圖以和平手段,達到戰爭手段所不能達到的目的。或許,以小澤為代表的部分日本人,內心深處,潛藏著還原日本在亞洲主導地位的渴望,但就現實而論,無可奈何地,卻又只能形成日、中、韓三國共同主導亞洲的局面。 
 

當美軍撤出日本,另一後果是:中國的影響力,可能乘虛而入。聽上去是天方夜譚,但不可忽視的是,一個“大中國概念”(“中華帝國”),正在日本周邊形成。 
 

毛澤東死後,因共產主義信仰破產、又恐懼人權普世價值的中國共產黨,處於意識形態的真空地帶,於是,極端民族主義(偽“愛國主義”),被中南海視為意識形態領域的救命稻草,而全力打造。“大中國概念”,“大一統思想”,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瘋狂炒作起來。 
 

在中國境內,中共所為,就是全力淡化或抹煞西藏人、維吾爾人、蒙古人等“少數民族”的宗教、文化和語言特徵,使之加速漢化。精神上的種族滅絕,是對“大中國”概念的文化加固。在中國境外,香港和澳門的回歸,強化了“中華帝國”的分量。隨著自身實力增強,中共對臺灣的吞併野心,日益增強,愈采咄咄逼人之勢。 
 

國民黨重新上臺後,推行兩岸和平政策,馬英九總統的口號,是“不統不獨不武”(“三不”政策)。兩岸局勢,看似趨緩。然而,去年末,一名共軍少將的突發性言論,卻打破了平靜。該少將指責馬的“三不”政策是“和平分裂”。 
 

該少將披露:“陳水扁時期,兩岸多次瀕臨衝突邊緣,大陸遲遲未動武,是因為大陸的軍事儲備尚未完全到位。”4這等於暗示:如今,中共軍事部署已經完全到位,隨時可以攻打臺灣。這名共軍少將的言論,反映了中南海強硬派的思維:中共已強,臺灣已弱;此時不打,更待何時?只需為武力犯台製造藉口。 
 

對日本來說,臺灣,是橫亙在中日之間的緩衝器,從地理上而言,臺灣更接近中國;從意識形態上而言,臺灣更接近日本。如果日本置臺灣於不顧,不可避免地,臺灣將走向中國(中共)。臺灣一旦落入中共之手,“中華帝國”的地理概念,將完全成形,世界格局為之劇變。 
 

眾所周知,作為日本最大的威脅之一,北朝鮮,其最大靠山,就是中共。換言之,目前,那也是“中華帝國”的勢力範圍。 
 

再看日本國內。人口負增長,人口老齡化,勢必引進外勞,外勞的主要來源,就是人口最多而地域和文化相近的中國。鳩山當局已經許諾放鬆移民政策。湧進日本的中國人,肯定會越來越多。日本正討論永住外國人選舉法案。儘管,該法案遭到民間反對而暫時流產,但畢竟已經露出立法端倪。這裡的“永住外國人”,多指旅日中國人。 
 

不妨大膽假設,歷史演進到某一天,中國或宣佈:“日本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就像今日中共宣稱“西藏自古就是中國的一部分”一樣,其根據,是中國與西藏歷史上的交往,包括戰爭、疆域變遷、王室通婚等。這樣的根據,針對日本,也很容易成立:徐福的故事,日本遣唐使,鑒真東渡,日本人治理臺灣和滿洲,日本人“進入”中國。更不用說,還有文字的聯繫。 
 

處理日美、日中關係,日本民主黨的立場,是要讓日本與美中兩強,保持等距離,所謂“等邊關係”。(當然,但在他們心中,未必只是“二等邊”,更希望是“三等邊”,即與美中兩國平起平坐,三強並峙。) 
 

戰後迄今,美國對日本的掌控,多少令日本人不舒服,至少讓日本人自尊心受挫。日本渴望擺脫與美國的從屬關係,成為“普通國家”或“正常國家”,自可理解。但日美關係,尤其日美軍事同盟,不應該僅僅被解讀為一個戰勝國與一個戰敗國的關係,更重要的,它涉及日本的民主轉型,走和平道路。 
 

“和平憲法”與《日美安全保障條約》,有力防範了日本軍國主義的復活。半個多世紀以來,東亞地區的戰爭,幾乎都發源於共產黨國家(如朝鮮戰爭、越南戰爭),或發生在共產黨國家之間(如中蘇戰爭、越柬戰爭、中越戰爭)。日本反倒成為一個和平國度,悄然實現和平崛起。 
 

對中、韓等亞洲國家而言,美國不僅把他們從日本軍國主義手中拯救出來,還確保它們從此免受日本威脅。當然,也可把這一切,理解為“確保美國在亞洲的利益”。那便是:一個安全的亞洲,是美國安全的外部保障之一。 
 

須知,文明程度越高的國家,其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越是一致;文明程度越低的國家,其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越是背道而馳。因此,所謂美國的國家利益,並不可怕,不僅體現美國民眾的利益,與人類的方向也大抵一致。最好的說明就是:日本“和平憲法”與《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總體而言,不僅有利於美國,也有利於日本本身,以及中、韓等亞洲各國。 
 

反觀所謂中國的國家利益,現階段,就是中共當權者的既得利益,不僅與人類的方向相左,甚至也與中國民眾的利益相背離。 
 

說到“等邊關係”,一些唯利是圖的日本政治家,似乎不考慮意識形態的因素,民主美國與獨裁中共,如何能與日本形成“等邊關係”?日本豈能忽視,中國遠非最富有國家,但中共集中調度和支配資源的能力,卻遙居各國政府之上。鄧小平曾經說過:我們這種體制也有好處,做出決定,立即實施,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5以此作為反對政治改革的理由。美國與中共,一個是善的強權,一個是惡的強權,夾在其間的日本,怎能與之等邊? 
 

去年11月,美國總統奧巴馬出訪亞洲前夕,表面與北京親善的新加坡資政李光耀,公開發表言論,稱:“美國應加入東亞共同體,制衡中國。”6李言的背景是:布希時代,因反恐和伊拉克戰爭,聚焦中東,忽視亞洲,令中共有機可乘,空前擴大了在該地區的影響力。力倡“亞洲價值觀”的李光耀,其最新言論,實際反映了彌漫于亞洲各國的不安。 
 

無獨有偶,急於同華盛頓建交的平壤,也在奧巴馬亞洲之行前,強烈暗示:希望美國牽制中國。7顯而易見,如果不是意識形態上的不容,即便北韓與美國,也極易成為盟友,加入圍堵中國(中共)的行列。管中窺豹,中共在亞洲和世界不受歡迎的程度,幾乎等同于美國在亞洲和世界受歡迎的程度。 
 

日本政要曾經為入侵中國道歉,但他們似乎從來不曾想過,中國共產黨的崛起,及其為禍中國的後果,都因日本入侵中國而來(共軍利用日軍與國軍決戰之機,隔岸觀火,火中取栗,擴大武裝,搶奪地盤,悄悄壯大)。換言之,日本人雖然敗走,卻留下敗壞中國的遺毒----中國共產黨。這,才是日本所欠中國的最大債務,就此,日本才最應該深切道歉。 
 

以今日之計,日本應全力支持中國民主化,包括:像歐美國家那樣,大大方方地、頻繁地,向北京領導人提出中國人權問題,促其改善;幫助中國民主運動,鼓勵中國民眾的和平抗爭。歐美國家的經驗證明,中共並不會因此而惡化雙邊關係。 
 

一個民主化的中國,將構成日本的外部安全;北韓威脅,也會因為釜底抽薪而徹底緩解。那時,日本,在兩個民主大國--國和中國--之間,建立等邊關係,才更具有現實意義。 
 
 
 

注解: 
 

1《日美安保條約》五十周年之際,鳩山由紀夫首相在日本國會的演講。新加坡《聯合早報》,2010119日。 
 

2日本《朝日新聞》,2010119日。 
 

3日本自由党黨魁小澤一郎的言論,日本《產經新聞》,200248日。 
 

4解放軍少將羅援在第六屆“中國經濟增長與經濟安全戰略”論壇上的演講,中國“新浪網”,20091123日。 
 

5《鄧小平文選》第3卷,中國“人民出版社”,199410 
 

6香港《文匯報》,20091112日。 
 

7韓國《中央日報》,20091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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