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上高地我判若兩人。前一天因華航班機延誤兩小時起飛,原應早上九點多抵達名古屋,結果十二點才到。或許桃園機場有過敏原吧,多待的兩小時讓我噴嚏連連、鼻水不止地流,這情況到高山依舊嚴重。慘的是旅行的第一晚清晨兩點多醒來就睡不著,而為了搭早班班機,當天清晨三點就起床了。這下病懨懨的怎麼健行呢?

 

結果奇妙的事發生了!

 

一大早搭濃飛巴士從高山前往湯本溫泉,很巧坐到第一個座位,透過巴士大片的擋風玻璃,沿途六月綠色的稻田與山峰時而大方墜入我的眼眸,精神因此為之一振!到了湯本溫泉等待小型環保公車前往上高地時,把鞋子脫了泡足湯,泡好的腳輕飄飄的,可以健步如飛了,於是心情愉快搭上公車,在大正池站下車,一踏上「神的故鄉」上高地,即刻神彩奕奕。

 

一百零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一五年大正年間的六月六日,燒岳正怒火中燒時,鼻子發癢打了大噴嚏,結果噴出岩漿,把一路哼唱夏之歌的梓川堵住,就這樣誕生了大正池。

 

大正池滾燙的日子早已遠去,此刻在綠的燃燒裡,小舟閒閒著靜夏,如詩如夢在眼前展開,我佇足,徘徊流連,幾乎忘了繼續前行。

 

 山影撫著池綠的瑩清,小舟比我們的夢先到

 

雲從故鄉深處湧來,倒影在池水的漣漪

 

池水暢綠,雲的獨白與留白,微歌醒山谷

 

 瘦削的樹升起神秘

 

枯去的三根,像偈一樣,倒影著

 

黑色的線條刻劃著池夢,與欲飛來的白

 

大正池是上高地偶然的一隅美麗。我沿著美麗的邊緣往林樹高挺的森林走,夏天的綠盛開,鳥鳴婉轉悠揚,一朵朵的喜悅濺落心湖。

 

平均高度一千五百公尺的上高地有飛驒山脈的眷顧,梓川的擁抱,因此住在這裡的植物生得雍容大方、清鮮水潤。它們每天呼吸沁甜的空氣,要不美都困難,真是植物界的富貴人家啊!

 

 白雲、藍光,一樹聳然

 

來到一處可以觀穗高連峰的地方後右轉,不久就可看到色彩美麗的田代池。由六百山的伏流湧出形成的田代池,真是水清石頭語,林影天光流。

 

 新綠草綠深褐淺褐,清澈裡,點點麗紅滴脆聲

 

過了田代池後梓川之美晶亮入眼,我一見就愛上了!徘徊又徘徊,終於忍不住彎腰掬起川水飲。真清涼!輕快緣川走,我的步伐像潺潺的川水,帶著清澈的喜悅。

 

 枯木煦靜清澈裡

 

樹伸出菇耳朵諦聽梓川泠泠的夏歌

 

清清梓川,悠悠我心

 

浮生飛憩在此川,愛情澄澈如蝶靜(倪國榮作)

 

油畫的水川,忽然,畫著時間的燦然(倪國榮作)

 

梓川靜靜流過穗高連峰的蒼凝

 

小說家芥川龍之介在1937年揮別人世前,點亮了上高地與河童橋。他在小說《河童》裡創造了一個河童烏托邦。就是在我沿著梓川走的夏天時節,一位溯著梓川往穗高岳的年輕人因為山霧的阻擋放棄往上攀登,於是沿著河谷下山,走乏了坐在川水邊吃食裹腹時,竟在腕錶的鏡面上看到河童的臉!他嚇呆了,河童看到他也嚇呆了,在回神後年輕人二話不說往河童直撲過去,河童拔腿快跑,如此展開追逐,追啊跑啊,結果年輕人掉進一個洞裡。洞裡別有天地,他來到了河童國。

 

根據小說裡那位年輕人的觀察,河童國最奇怪的風俗習慣就是拿人類認為正經的事當笑料。呵,若我溯梓川而上會不會掉進河童的國度,變成他們的「特別保護住民」?當他們招待我用餐時,看到我坐在飯桌前,雙肘懸空,堂堂正正,不偏不倚,不屈不撓,謹守日本重大用餐禮儀,不知會不會笑到噴飯?笑我說「吃個飯活像在閱兵大典裡踢正步!」不過要有翻譯才懂,否則就只會看到他們笑得東倒西歪。

 

年輕人在河童國與醫師、漁夫、天才音樂家、愚人哲學家、詩人作家、修習生,以及富豪為友,他已融入其中,直到有一天猛然興起重返人類國度的念頭。經漁夫告知可問一位住在街尾過著讀書吹笛的耆老河童指點回鄉之路。豈知這河童非老耄之人,乃一少年也!原來智者是要倒著長。耆老從娘胎出來已六十歲,越長越年輕,如今一百五六十歲,卻是少年模樣,住家的桌椅飄蕩著清淨的幸福。耆老覺得自己最幸福的是一生下來就是個老頭子,經過歲月的淘洗漸成童子,因此免去了老人的貪慾。心如梓川清澈。

 

回返人類的年輕人卻住進精神病院,因為人類不懂他說的河童語,認定他發瘋。他到陌生的河童國度被視為「特別保護住民」,在自己的人類同類裡卻被視為瘋子。在精神病院裡,來探訪他的是那些河童老友,他們經由河流、溝渠、自來水鐵管,來到東京與老友話家常。

 

年輕人回不去河童國,也回不了人類社會,他成了在自己家鄉的異鄉人。

 

芥川龍之介出生後母親發瘋,此一陰影據說讓他一直有發瘋的恐懼。過度敏感、長期失眠的芥川在發表《河童》的當年吃下安眠藥親自了斷自己。

 

 

過了河童橋後,那個人又從橋的晚年回來,帶著風的皺紋

 

川水油畫著山谷的沉寂,風景若隱士

 

我是平凡人,因此縱然走過河童橋,往明神池前進,還是沒有遇到河童,不過蠻幸運地碰到不少上野外課的兒童。在林徑,他們迎面而來,一個個跟我說:こんにちは!多讓人愉快啊!

 

 花雪曾孤寂,淡然灑夏音(倪國榮作)

 

暫時離開城市的水泥,帳篷悠閒著童年的笛聲(倪國榮作)

 

大森林給小蟲成長著,有充足的自由,讓牠飛出生的迷惘

 

 公里與思想被茂林深溶著

 

喜歡寫日記的白雲

喜歡唱歌的樹影

總是在瞬間交換

日記與歌聲的微甜

(倪國榮作)

 

花開不折,痛苦的重量凋落了(倪國榮作)

 

河童國的愚人哲學家在他的傻瓜語錄裡有這麼一句話:「我們的愛自然,未始不是因為自然不憎惡或嫉忌我們之故。」在正能量的芬多精裡行走,心微歌,我們的眼睛會有蔚藍天空的清亮與綠樹的盎然,這當然是讓人喜愛的。

 

 山野裡的童年漸漸成長成明神岳的壯碩

 

來到明神橋,明神池就近了。這裡的梓川水較少,不像之前那樣清暢水寬,但仍清澈冰涼。過了橋,一轉身,二十多隻猴群正快速移動,多數是母猴背著小猴。這般意想不到的景象好叫人驚喜,竟能一瞬間看到這麼多日本雪猴!

 

吊橋知遠路,此刻共徘徊(倪國榮作)

 

母親背著孩子,孩子抱著母親,水與山親切而寬廣

 

買了門票往位在明神岳山麓上的明神池走,猛然抬頭,相片中的這一景墜眼,立刻用手機拍下來,真有桃花源之感。這是明神池一,還有明神池二,頗有日本造景如詩禪境之美。傳說明神池是神的降臨之地,在此守護穗高山岳,是穗高神社奧宮的聖地。

 

 幽深與透明的交奏

 

  影裡面

有各種影

藏著深深的我

在河流的悠遠裡睡了

(倪國榮作)

 

山峰是我們,回頭的背影,注視了我們一生

(倪國榮作)

 

從明神池走回河童橋,不走原路,而是走梓川右岸。在木棧道與棧道旁的林樹上遇見不少日本雪猴,一路走來很舒服。岳澤溼原別有風情,紅花活潑地靜著,枯木散發寂美的酸甜感,水鴨自在著,構成一幅向晚的謐靜。我走在美裡,呼吸在美裡。

 

啊,這一日在上高地走了近十六公里路。到了河童橋遊客中心再吃一支奶香濃郁的霜淇淋,也裝了一瓶上高地的山泉水帶回高山。我忘了說中午吃的河童便當,既好吃又環保,因為便當盒是竹製品。用完餐我將餐盒保留下來帶回台灣,當紀念品。也許一個隱形的河童就在我的便當盒沈沈睡著夏夢呢。

 

  急湍走過

那激烈的音響

彷彿是樂章裡

最激烈的火花的變形

(倪國榮作)

 

一帶水像詩一樣

穿過我的寂靜與騷動

偶然

投下我綠影的自在

(倪國榮作)

 

    綠水鴨

享受此刻的孤獨與悠閒

穿紅色雨鞋的腳

一輩子不用脫ㄡ

(倪國榮作)

 

在這裡的天地

足夠我們細細徘徊

小小鴨很快會長成

大大鴨

牠們的眼裡

      都有快樂的天光    

(倪國榮作)

 

在雄峻的山下,有一簇紅花,

像沒有寄出去的情書,

   日夜開放,紅烈的夢疼    

(倪國榮作)

 

樹的故事浸在水涼裡

久了

變成水歌

隨著澄澈與雲影唱和

讓我們拾起

故事裡結局的光

淡淡邃涼

(倪國榮作)

 

 

照片:董恒秀拍攝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