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女性為何搏命寫詩?
「詩是一把劍…在爭取婦女權益上,文學是比政治集會的呼喊
更有效的戰場。」(莎西羅‧沙瑞芙)
「在阿富汗,詩是由內而外的婦女運動。」(蘇菲亞‧希迪奇)
曾多次獲獎的美國記者也是詩人的伊莉莎‧葛瑞斯瓦德(Eliza Griswold),不久前在紐約時報發表「阿富汗女性為何搏命寫詩」(Why Afghan Women Risk Death to Write Poetry)的專題報導,發人深省。
Mirman Baheer婦女文學協會
葛瑞斯瓦德前往位在喀布爾,由阿富汗女詩人也是國會議員的莎西羅‧沙瑞芙(Saheera Sharif)創立的Mirman Baheer婦女文學協會採訪,該協會提供阿富汗全國女性,特別是住在偏僻省分的女性,抒發文學創作,尤其是詩作的管道。其在喀布爾一百多位成員主要是教授、國會議員、記者與學者,她們穿高跟鞋、不以面紗遮臉,搭公車到她們禮拜六的聚會所,不過其在偏遠省分的300位會員的活動則是秘密進行。
阿富汗一千五百萬女性,十有八位是住在城市外,一百位中僅五位具高中學歷,絕大多數在十六歲結婚,四個當中有三個是被強迫。
在一個被男性強烈主宰的社會,偷跑出來打電話到該協會,朗誦她們的詩作或傳統可入歌、主要以女性發聲的帕什圖雙行詩(Pashto landai),是要冒生命危險。2005年來自Herat大學的知名女詩人Nadia Anjuman就因此遭其丈夫毆打致死,當時她才25歲。
帕什圖雙行詩
帕什圖雙行詩(Pashto landai)可以說是阿富汗女性長期以來展現反叛的一種形式。阿富汗著名女詩人蘇菲亞‧希迪奇(Safia Siddiqi)說,這種雙行詩是阿富汗女性的專屬。帕什圖語(Pashto)是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界地區使用的語;Landai在帕什圖語意指「短小精悍的毒蛇」。也因此這種雙行民謠詩具有尖銳致命性,不過也有許多是趣味橫生、帶有腥羶,亦或悲憤的,也因為是集體創作,不知作者是誰,所以安全。
想像英國大作家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裡那位來自巴斯的太太(the Wife of Bath)騎馬經過喜馬拉雅山腳下,大聲唸著帕什圖雙行詩,內容猥褻到足以讓與她同行的人羞愧到無地自容的地步。她可能這樣取笑她的對手:「跟我的甜心問好 / 如果你是放屁蟲,那我鐵定放得比你猛。」她可能開個尖銳的政治玩笑說:「妳黑色的睫毛是以色列 / 我的心是巴勒斯坦飽受妳的摧殘。」她也可能吐出一首雙行押韻的哀歌:「我的愛人將他的頭顱獻給我們國家 / 我要以我的髮絲為他縫製壽衣裳。」
美娜‧謬思卡的故事
Mirman Baheer文學協會的工作人員對打電話進來的婦女所朗誦的詩以手寫加以記錄,用手寫是因為經費匱乏買不起錄音機。葛瑞斯瓦德第一個書寫的對象是未婚夫死於地雷爆炸,住在阿富汗最大省分黑爾曼德(Helmand)的女孩。為了不讓家人知道她寫詩,她給自己一個筆名叫Meena Muska(「愛的微笑」,Meena 的意思是愛,muska 是微笑) 。
因為未婚夫過世,她必須嫁給他其中的一個兄弟,但深愛未婚夫的美娜毫無意願,卻苦於無法直接反抗,只得冒著另一種危險,偷跑出來打電話到協會,大聲朗誦詩,以此對抗她的命運。葛瑞斯瓦德問她幾歲,女孩這樣回答:
我似荒漠裡的鬱金香。
在綻放前凋謝,沙漠陣陣微風吹走我的花瓣。
她不確定自己幾歲,不過猜想是十七歲,因為她是女孩,沒有人知道她的生日。
美娜所在省分黑爾曼德鴉片產量世界第一,為反叛分子的據點。四年前她一位同班同學遭持槍歹徒綁架,她父親就不再讓她上學。她待在家裡做飯、打掃、秘密練習寫詩。詩是她唯一可取得的教育方式,她無法與外人面對面相見。
她不能與她的兄弟談論詩,而情詩會被他們視為非法關係的證據,她可能因此被毆打或殺害。美娜吞下眼淚說,她希望以文字指出國家的錯誤,並以朗誦一首帕什圖雙行詩取代掉淚:
我的痛苦增長當我的生命縮短,
我將帶著一顆充滿希望的心死去。
美娜在放下電話前對接聽她電話、抄錄她的詩的艾美爾(Amail)說,「請錄下我的聲音,這樣當我被殺了,你們至少留下我一些東西。」她說她是新的羅希拉(Rahila)。
賈米娜的故事
羅希拉是一位年輕詩人,本名為賈米娜(Zarmina),兩年前自殺身亡。賈米娜在電話上唸她寫的情詩,被她嫂嫂聽見,她嫂嫂開她玩笑說,「妳有幾個情人啊?」她的家人認為電話另一端接聽的是一位男孩,她的哥哥以毆打、撕掉她的筆記本做為懲罰。兩個禮拜後,她在自己房間自焚。
賈米娜與外界聯繫的唯一管道是收音機,她是藉由收音機得知這個協會,並進而成為該協會的電話常客,只要有機會她就撥打電話參與週六下午在喀布爾的文學聚會。她總是要求艾美爾是否可以讓她唸她的詩給在場聚會的人聽,不過聚會場上擠滿了渴望被聽見的詩人,艾美爾只能請她耐心等待。
有時賈米娜受不了這樣的等待,會要求艾美爾聽她唸詩,而當艾美爾忙得無法跟她說話,她就回艾美爾一首帕什圖雙行詩:
我大聲叫喊但你充耳不聞──
哪天你尋找我時我已撒手塵寰。
賈米娜的詩,語言鮮明,且勇於質問神的心意。艾美爾說,質問神的心意是我們詩歌的共通點,「我們跟神抱怨我們的處境。」賈米娜這樣質問神:「為何我不能生在一個能感受我的感受,能聽我的聲音的世界?如果神關懷美,為何我們不被允許關懷?在伊斯蘭,神愛先知莫罕莫德,而我所在的社會,愛是罪惡。如果我們是穆斯林,為何我們是愛的敵人?」
賈米娜自焚前朗誦給艾美爾聽的是另一首帕什圖雙行詩:
在世界末日那天,我要大聲說,
我帶著滿心希望來到人間。
並非所有參與聚會的年輕女孩都是秘密參加。15歲的莉瑪(Lima)是由當工程師的父親帶來協會切磋詩藝,她的新作是一首四行詩:
你們不許我上學。
我當不成醫生:
請記住這個:
有一天你會生病。
前往蓋瑞斯克
為了探查賈米娜生前的生活,葛瑞斯瓦德前往她的居住地,距離喀布爾四百英里,位於黑爾曼德省分的蓋瑞斯克鎮(Gereshk)。該鎮也是美娜居住的地方。首先她在該省的首府拉司卡加(Laskhar Gah)一棟政府的建築物,經婦女事務部部長的安排,隨機訪談參與一個工作坊的五十位婦女。該工作坊主要讓婦女瞭解吃蕃茄、秋葵與其他蔬菜如何有益身體健康。這些婦女的年齡在二、三十多歲之間,臉上皆有很深的皺紋。在她們上完課、收拾東西之際,葛瑞斯瓦德問她們,有沒有人喜歡詩?
一經翻譯後,一位細瘦的婦女立刻跳起腳,開始像唱饒舌歌一般吟誦起來,她的肩膀隨著四拍子詩行搖擺,每行以ma或na結束。她叫谷爾瑪凱(Gulmakai),僅22歲,不過看起來像45歲,她無時無刻不作詩,做飯、打掃整理房子都在作。她隨後說:
跟老頭子做愛就像
跟一支鬆垮發霉變黑的玉米稈做愛。
在場的婦女聽了全部笑成一團。她說這可是一點也不假,因為她父親在她15歲時就把她嫁給一個老頭子。
幾天後她前往蓋瑞斯克,經他人協助得以見到賈米娜的雙親。賈米娜的母親告訴她,「那是個意外,賈米娜洗完澡後要取暖,但薪柴潮濕,於是她將汽油澆在薪柴上,結果就這樣被燒到。」在旁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賈米娜父親點頭稱是。無可置疑,他們的女兒從來就不喜歡讀詩、寫詩。賈米娜的母親繼續說,「她是個未受過教育的好女孩。我們家的女孩不上學。」
他們答應帶葛瑞斯瓦德到賈米娜下葬的地方。一處多岩石的山岡迷陣標示墓地所在。他們從三位跪在三處新墳上的婦女身旁走過。賈米娜的雙親在一處覆蓋黑色碎石沒有墓碑的地方停下來。
之後他們快快往回走,經過那三位跪在地上的婦女時,其中一人喃喃唸著賈米娜的名字,說「她自焚,因為她的家人不讓她嫁給她所愛的人。」說完又顧自為葬在新墳裡遭自殺炸彈攻擊死亡的兒子哀傷。
事實上在葛瑞斯瓦德離開首府拉司卡加前一晚,透過翻譯打電話給美娜,希望隔天與她碰面,不過美娜說這是完全不可行。
她外出不可能不引起懷疑。而她也得為家庭名譽著想,因為戰爭,帕什圖人若與美國人見面,是有損名譽。她對葛瑞斯瓦德說,「請不要認為我在說妳,我沒有污辱妳的意思。」後來她改變心意,與葛瑞斯瓦德約在醫院見面,條件是僅她與她的譯者前來。
美娜騙父親說要到醫院看病,不過對她母親與二媽說實話,兩位母親贊同她的寫作,最後由她二媽陪同到醫院。她們四人在醫院的花園交談,美娜從她的塑膠製包包拿出筆記本,葛瑞斯瓦德注意到她手指甲仔細塗上指甲油。對一個無法出門的女孩,她這最新潮的印度風裝飾,讓人驚訝。不過這是個特別的場合,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她在筆記本上寫下這首雙行詩:
喔,離別!我祈禱你早逝。
因為你是那將愛巢放火的人。
她說,這是她抗議被迫與死去未婚夫的分離。她要求她較正式的詩的翻譯不要出現在這篇文章。「我的詩不值得受到很大的重視,」她說。「我只是剛起步的新手。」美娜對她的未來不太抱希望。她會嫁給她未婚夫兩個兄弟中的一個,當她的父親或哥哥決定她該出嫁的時候。她皺皺鼻子,然後從袋子裡拿出兩隻手機。她哥哥經營生產灌溉水管的工廠有賺錢,買手機給她:如此一來也可監視她有無與男孩子通話。
葛瑞斯瓦德想送她的詩集給美娜,又恐危及她的安全,於是取下圍在脖子上的圍巾送她。美娜則從袋子裡取出蝴蝶造型的人造水晶梳子給葛瑞斯瓦德,然後拉起罩袍上蓋臉的網紗重新蓋住臉,牽起她二媽的手,消失於人群中。
詩竟讓全然封閉的社會不安,而裡面受苦的心靈卻想穿破層層壓抑,以詩飛出;蓋臉網紗下湧著凝視詩的激動,生命之愛破蛹而出。詩聚會在自由社會是多簡易的事,對處在黑紗如長夜的她們卻是表達微芒的真摯時光。
Eliza Griswold/作 董恆秀/譯寫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