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我記憶裡的鮮明形象之一是,在百年之齡的楊桃樹下,腰桿挺直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撐開報紙,一個人自得其樂用台語唸社論。
 
以前住的鄉下房子,院子裡與屋後還有四棵上了年紀的龍眼樹。父親不喜歡水泥地,院子一半是鋪磚塊(他親手鋪),一半仍是泥土地,這樣下雨時才不會完全泥濘,同時雨水也可自由滲入土裡,而夏天也不會聚熱。他也不喜歡圍牆,親手植了一排七里香。
 
唸大學時,暑假回家,吃著中飯,父親常常在飯桌上出台語的歇後語讓我們猜,他講笑話很有節奏,不笑,這樣反而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像是「樹林裡放風箏」,猜一句台語歇後語。呵,我們當然猜不出來。答案是…‥紇紇纏。再一次機會,「獨眼龍看電影」。喲,他樂得考倒我們呢,其實我們只要腦筋急轉彎,不要太用力想,就會猜對。要公布答案嗎?就是「一目了然」啊!
 
我們圍著圓桌吃飯,講笑話,笑語和著大同電扇的嗡嗡夏鳴。
 
有一天在臉書上看到一位臉書朋友貼了林沈默的台語詩──〈今仔日,關機!〉。我把這首詩列印下來寄給父親,在信上跟他說,過幾天會打電話請他唸給我聽。
 
這首詩是這樣:

        茫茫深更,
     摸摸家己:
     偌久無做人的囝兒?
     撥開蜘蛛絲、
     迒過烏陰的城市。
     母仔,咱轉來去!
     來去餾西瓜寮老厝味。
     燒一欉清香、
     掘一股菜園、
     插一盆蛾仔花,
     曝一領紅紅棉被。
        ──西瓜寮的土,
     有咱樸樸實實的原味。
     切一塊三層、
     炒一盤茴香、
     滾一鼎結頭湯、
     煮一坩燒燒米飯。
        ──西瓜寮的風,
     有咱豐豐沛沛的氣味。
     看一齣民視、
     算一暝流星、
     牽一陣老厝邊、
     掀一疊舊舊相片。
        ──西瓜寮的天,
     有咱閃閃爍爍的情味。
     咱的地頭咱的天、
     咱的故鄉咱的味。
     紅塵滾滾為啥物?
     紛紛擾擾無道理。
     母仔喂~今仔日關機!
     我欲全心做妳的囝兒。
 
一個星期天的傍晚,電話的兩端,父女各拿著這首詩,我專心聽父親唸詩。真好聽!父親唸完後,我說那我也試著唸唸看,結果到處碰石頭。我把「母仔喂~」平平唸過去。父親說,唸的時候,把感情唸出來,要有味,「把仔拉長唸,喂也不能立刻斷掉,像這樣……」感覺父親微笑著在電話另一端耐心興味地教導這個年紀也很大的女兒。
 
我知道為什麼會唸不好,因為我是用普通話的四音唸台語,而台語有七音哪!
 
昨天冬至,打電話給父親,父親正在煮湯圓,於是順便跟我說,煮湯圓的台語是ㄆㄨ(浮)圓仔。哇,活生生把湯圓浮在滾水上的形象表現出來!
 
父親是個平凡人,一生也有過跌倒,但他自由、開放、溝通的教養,對我影響很大。從小他不僅不會阻止、還鼓勵我冒險,而家裡也不存在男尊女卑的偏差觀念。
 
風輕的早上,冬陽舒暖,憶著父親唸台語詩,感覺著在生活的間隙裡留下來的平和。
 
 
註:長頸鹿為倪國榮所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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