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練習是困難,終其一生我們都在這個習題裡打轉碰壁,有人成仙、某人變鬼,羅毓嘉在黑夜裡升起爐火,書寫他和他跨越海洋的遠距戀愛;瞿欣怡手牽手與她同眠,在病痛陰影裡試驗愛情的重生與老去。對於同志身分的兩人,愛的練習更難,那些無關愛情的冷漠與歧視,是他者自大的誤解與浮誇,他者不讓愛情公開,好污名所有罪責,剝奪他/她們的慾望與權力。於是,我們該閱讀《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與《說好一起老》,羅毓嘉和瞿欣怡真誠書寫他們的私人故事,在火焰中燃燒、在灰燼裡溫存,自始至終,他/她們與愛人,愛情的模樣也刻好印痕。

朋友們說我是鐵M。愛的受虐狂。當然我是。為了你我可能變成任何東西。也是時間,非常專注與安靜,慢慢把我們變成了彼此。」《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是羅毓嘉的第三本散文集,有別於前作《棄子圍城》是青春小鳥的愛慾掙扎,男孩困在影子裡瘋狂求愛,是野性的本能;《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的男人長大了,進入社會的他得沉浸金融工作的現實世故,愛情也少了激烈顯得沉穩。W比羅毓嘉多了十幾歲,他們在一起7年了,一人在香港、一人在台灣,他們有類似的工作,平時E-MAL討論股市行情、企業報表,周末搭乘飛機相互旅行與晚餐。

以為他們的愛情會有《華爾街》的商場鬥爭,或是《電子情書》的浪漫激動,羅毓嘉寫下「像我和他的戀情沒什麼,冷的還是冷熱的還是熱的…相愛的兩個人沒說過幾次我愛你…關於生活他從未安慰我,因為他本身就是安慰」,原來,他們以日常戀愛,忙碌就是忙碌,陪伴就是陪伴,生活就是生活。這是長大後的生命沉澱,「這樣就夠了」。他和W的愛情散文,寫感情不多,反而更多是關於晚餐、工作,還有革命。從那年7月的佔領中環,到前年10月的雨傘革命,他們的愛情就像香港人爭取的「民主自由」,要的都很簡單,就算維持現狀哪需要別人同意。「一座城市的傾斜可能都是為了成就一場愛情」,愛情如此,人民的意志更該如此。

如果空間與時間是構成戀愛的必要條件,羅毓嘉與W的練習機會恐怕不多,所以他們得自我鍛鍊。《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開場寫愛情,接下來是作家的生命過場。〈分裂〉是羅毓嘉告訴少年詩人的獨白,「我想看你可以成長為怎麼樣的男人」,羅毓嘉每天看報表、併購、股東會,少年詩人大概沒想過寫詩的靈魂,會長成維持薪水的慾望。他們在文字裡對話,富裕的生活遮掩不了創作的乾涸,再浮濫的情感都寫不出少年時刻的野性,這是作家深刻的自省;〈你不只是想寫〉幾句言詞讓人更感動,「光是想寫的時候生活像黏膩的淤泥,無光的水底虱目魚在上頭巡遊,落下糞便生活是一坨糜爛的日子不斷累積」,他受困於現實之中,創作的慾望在滋長,卻寫不出那時此刻的知覺。

作為讀者,能感受到作家在工作與創作之間的困境。曾經也短暫在投資銀行工作,每天盯著各國股市和匯率,想盡辦法寫出能套利的賺錢公式,某次讓客戶一夜之間虧損千萬元,當時毫無感覺,只想著這只是暫時的虧損部位,明天還能再賺更多錢。金錢成為數字,上下波動毫無感情,這樣的工作不停消磨人性、也消磨知覺。變成大人之後,羅毓嘉學會告訴自己,「再一會就好了」,他以為這種日子終將消失,明天很近,只要再撐一會就好。但他也知道,明天很近,新的生活其實很遠。《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寫下這個悲傷,作為成長的自我試驗,而他的文字,體現了悲傷的結果,但他只能被迫無視這個結果。

所以,《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是蛋糕上的奶油,在火爐邊,奶油會溶化,我期待能再度嚐到可能苦澀或甜美的蛋糕。而瞿欣怡的《說好一起老》是海綿蛋糕,平凡簡單而好吃,小貓和女朋友阿述在一起16年了,3年前阿述診斷出乳癌初期,小貓開始書寫她們的生活,是疾病的陪伴日記,也是一對老情人的愛情物語,「愛總是從最平凡的地方開始。如果非要說得高深,愛也許就是一抹理解的微笑吧,理解對方的混亂與痛苦,帶著微笑,靜靜陪在她身邊。

小貓和阿述同居16年,陸續養了2隻小狗是她們的孩子。乳癌的意外出現,疾病與死亡的陰影打亂生活秩序,以信任與默契重建生活,體驗無常。小貓的筆調幽默輕快,沉重的疾病陪伴在她的文字下,不是恐慌與困境,而是重生的熱情和勇氣。「你不可以軟弱喔,因為你要讓阿述依靠」,她這樣對自己說話,哭了一下就擦乾眼淚,繼續往前衝。《說好一起老》有無止盡的樂觀,那是苦難折磨後的堅強,也是愛所帶來的力量。

小貓和阿述都在媒體工作,壓力難免,爭吵難免,但吵完架就擁抱,睡覺就牽手。小貓說她是「快樂的好太太」,她們不為伴侶犧牲自己的主體性,不為彼此的習慣委曲求全,她們互相愛,互相尊重。16年的愛與尊重,讓感情變得單純,愛變成習慣,是種默契,彼此信任,然後繼續相愛。很喜歡她們曾經的對話:

小貓:「完蛋了!水星又要逆行了!一定會很倒楣!」

阿述:「不用怕,我們已經衰到谷底了。」

然而,即使愛情是如此善良,但同志身分的權益與歧視,卻能摧毀許多美好。小貓長期是婦運與同運的倡導者,面對同志權益問題,她特別敏感,從醫療過程的陪伴權,到真愛聯盟的挑釁,同志運動仍有很長的路要走,正如她寫下《說好一起老》的初衷,不能只是她和阿述過得好一起老,而是所有同志伴侶都該一起變老。她們面對疾病,沒有在恐懼前失去歡笑的能力,好好工作、好好相愛;面對台灣更大的疾病,同志們雖須努力,但我們要有更大的能量去抵抗恐懼,也好好工作、好好相愛。

《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和《說好一起老》書寫同志的愛情與生活,羅毓嘉與瞿欣怡都提出同志平權與婚姻問題,擁有權力的人總說:社會對於這個議題仍有爭紛,這是一個整體社會必須面對的議題,希望在處理過程中,社會不因此分化…。對於這樣的說法,羅毓嘉寫下:「正確的事,端視我們有沒有足夠的智慧可以一起面對,共同決定…同志婚姻是當我們談論國家正常化的同時,如何讓每一對同志伴侶的日常生活也正常化的鑰匙,如此而已」。

不就如此而已,正如愛情是平凡的相處,如此而已。

讀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和《說好一起老》,讓我想起很久之前有一本小說,徐譽誠的《紫花》,希望那些生活不太富裕、活得不太好的同志們,也能窩著火爐一起變老,如此就好。

作者:尚恩

(編按:此篇為新頭殼網站跟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所推出的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