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各位聽到「日本兵」一詞,不知道腦海中會浮現出何種意象?就像亞洲各地人們共有的印象一般,他們是一群盛氣凌人、既殘忍又好色的人?

我並不打算否認,也不會說事實並非如此。只要是人,多少就會帶有威權跋扈、殘忍、好色的層面。日本兵也是人,他們自然也會帶有這些面向。而且把人們放到戰爭或殖民地統治的結構下,會更強烈地觸發人性中的這些層面。我個人認為,這種事情與所謂的「民族」、「人種」並沒有多大的關係。

不過,斷定人類的時候,光靠這個層面,似乎有欠公允,也稱不上是正確的認知。在戰場上雖然是殘忍的士兵,在家鄉卻可能是一位慈祥的父親。單看任何一個面向,都無法正確理解一個人。

因此,為了正確理解人類,只看戰爭時期,資訊絕對不夠充分。對於日本,或者日本人,也是同樣的道理。他們前往各種戰場之前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思考些什麼事情?如何離開故鄉來到戰場?戰爭結束回到日本後,他們又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如果不綜合各種面向來看,就無法正確地理解。

我這本書撰寫的是我父親的生命史。他出生於1925年,被捲入戰爭之前,我父親在小商店工作,接受徵兵後被送往滿洲,後來遭蘇聯拘留於戰俘營,在西伯利亞度過3年強制勞動的日子。回到日本後,在不斷更換工作之間,還染上了結核病,一直過著在底層掙扎的生活。在此之後,他開了一家小商店,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所寫的,就是極其平凡、一介小人物的生活。

藉由這本書,我希望讀者們可以從中讀到兩件事情。

其一,希望不要把我父親想成一位特殊的人。他在人生晚期,曾與滿洲朝鮮族的舊日本兵共同對日本政府發起了訴訟。聽到這段故事時,有些人會說:「像這種有良心的人,真的是非常特別的人吧。」可是,因為我是他的兒子,所以我知道自己的父親並非聖人。

人類的社會,不可能由一小部分「好人」與大多數「壞人」組成。只要是人,無論是誰,都有好的一面與壞的一面。只看好的一面便把對方當聖人來對待,或者只看壞的一面就把對方當壞人來對待,其結果是一樣的,都算不上正確的認知。

我父親採取的行動,潛在性地,是所有人都可能採取的行動。比起讚揚一個人的行動,更重要的是把這種可能性擴散到更多人身上。如果把我父親當成一個特殊的人物,因而把他與其他大部分的人們區分開來,便會妨礙這種可能性的擴散。

另一點希望讀者能夠注意到的,便是對社會背景的分析。這本書與其他的傳記不同,針對當時的經濟、社會狀況、法律與政策、外交關係等等,對父親的人生軌跡造成了何等影響,都做了分析。畢竟我是一位歷史學者,也是社會學者,因此即便是撰寫自己父親的傳記,也一樣留心以公平的態度分析處理。

為什麼必須進行這樣的分析?先前我說過,人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一般而言,當人們處於戰爭或殖民地統治等壞的情況下時,也就容易引出人性醜惡的一面。當然,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才能維持人性美好的一面,個人的努力將會非常重要。但是,更重要的其實是如何才能創造一個讓更多人都能發揚人性善良面的情境。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就必須思考如何才能免除戰爭或殖民地統治,消解貧困與不平等的狀況,因此,分析是絕對必要的。

這本書,並非只是單純記錄下我父親體驗過的「戰爭」與「生活」。所謂的「戰爭」與「生活」,是由政策、外交、制度、物價、所得、社會狀況等要素共同構成的結果。為了刻劃這些情況,在父親不同的人生時期,國家施行了什麼樣的政策與制度?這些措施對人民生活與經濟造成了何種影響?其結果是否帶來苦難、貧困與相互不信任等苦果?在書中都以分析的角度來撰寫。此外,我的父親如何在各種情況下努力改進自己的人生?可能受惠於哪些政策或制度?也都做了側寫分析。在這些面向上,本書不僅只是說明過去的歷史,相信也能給當下社會帶來一定的省思。

最後,我想稍微說明自己尊敬父親的哪一點。這本書是透過對父親進行長期訪談後,以訪談為基礎寫成的,在聽過父親的大量說明後,最令我佩服的是他對他者抱持的想像力,和他冷靜觀察後仍帶有的同理心。

例如,當我訪談他最痛苦的時期,也就是西伯利亞戰俘營的體驗,當時在飢寒交迫下,他的朋友不斷死亡,他也一度處於瀕死的狀態,但是當他敘述這些經歷時,我父親卻未曾出口罵俄國人,說出他們宛如惡魔一般之類的話語。相反的,他卻談起當時蘇聯社會處於如何貧困的狀態,既缺乏民主化,又到處充滿著不義的狀況。父親說,正是因為這些前提,所以才影響到了他們這些戰俘的境遇。對我父親而言,俄國人與自己一樣,都只不過是惡劣制度與政策下的受害者罷了。

我的父親並沒有顯赫的學歷。不過即便擁有學歷或具備知識的人,也不見得能有如我父親般的見解。有知識的人,可能會誇耀自己的偉大,或者使用知識只是為了責罵他人愚蠢,指摘他人是惡魔。父親當時對俄國人會有如上的看法,靠的便是他特有的、對他者的想像力。父親擁有這種想像力,這份能對他人將心比心的特點,是我非常尊敬的部分。

而這種同理心的想像力,正是當下這個世界最需要的。當下的世界,因為國家不同、文化或宗教不同、出身地不同、學歷不同、經濟狀態不同等等因素,人們被不斷地切割區隔。如果我們想要突破這些區隔,想要創造出一個更美好的世界,需要的便是這種對他者的想像力。接著,為了拓展這種想像力的可能性,更重要的就是必須讓知識與分析派上用場。我透過本書想傳達的事情之一,就是希望透過描述類似父親這樣的人物,向讀者展示這種想像力的可能性。

我們都是人類,即便國籍不同、言語不同、階級不同,但同樣都是人。如果能喚起大家注意這個理所當然的前提,而讓本書對大家有所助益,筆者將深感榮幸。

作者:小熊英二(日本慶應義塾大學總合政策學部教授)

(編按:1962年生於東京的小熊英二,以自己父親的故事為經線,拉開了超過半世紀的時代縱深,描述一個普通日本底層市民的生命史與二戰經歷,深入討論「戰爭如何改變人們的生活」以及「戰後的和平意識是如何形成的」等主題。

這本《活著回來的男人:一個普通日本兵的二戰及戰後生命史》,是2015年新潮社小林秀雄賞得獎作品,台灣由聯經出版社出版。新頭殼特別為網友摘錄新書的部分內容。)

《活著回來的男人》描述一個普通日本底層市民的生命史與二戰經歷。圖:聯經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