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偶然.必然
 
 
日劇〈多謝款待〉主題曲「雨過天晴」的開場歌詞「突然 偶然 還是必然」,頗讓人咀嚼。突然帶有驚異,偶然比較抒情,必然則像判決。我六月突然去上海,偶然走入法國梧桐雨裡,也因此必然留下印象。
 
今年四月底前未曾有上海行的計劃,因為突然收到復旦大學王柏華教授邀請我參加十一月於該校舉行的艾蜜莉.狄金生國際研討會,所以我就在六月中旬先去了一趟上海。
 
                                      午後在上海安靜小巷裡遇見有鴛鴦眼的波斯貓
 
我對上海的印象停留在二戰與二戰前的散文、小說裡,平常並未特別注意關於上海的種種發展,倒是對該地的空氣品質有所留意。去之前,朋友甚至建議我準備N95口罩,因為他們知道我鼻子過敏。不過我沒帶。
 
飛機降落虹橋機場後,走出機艙,來到移民局的櫃台前排隊等候驗照。輪到我時,我僅拿出台胞證,結果中國移民局人員說,「董小姐您好,請您拿出您的護照。」我以為聽錯,愣了一下——哇,要看護照耶!
 
其實出境時更勁爆。我依舊只拿出台胞證,結果驗照的移民局人員說:「董小姐您好,請您拿出您的中華民國護照。」?!!
 
我對上海沒什麼概念,因此請王教授介紹的她兩位高足張珊與賴丹婷給我行程上的建議。未出發前與她們e-mail熱絡往來,發現她們心思細密、考慮周到、回應快速,給我很不錯的印象。
 
來說一下賴丹婷同學。文字書寫蠻成熟的她,長得一副可愛的娃娃臉,雖然是22歲的研一生,但看起來像18歲。她活潑、聰慧、體貼,講話直耍,完全不怕生,我們初次見面就談得很投機。有問必答的她,坦白程度與對時事、歷史的認知能力遠遠超出我的預設。不管在校園裡散步或在餐館吃豐盛的晚餐(由遠在美國的王教授請客!),我們都聊得欲罷不能,因此就約隔天一起走中華藝術宮、武康路一帶,以及上海外灘。
 
 
她也問我問題。她說為何台灣的學生與年輕人反對服貿?大陸讓利這麼多,為什麼作出攻佔立法院如此激烈的抗議?
 
我跟她說,獲利的是兩岸政商團體、官二代,一般民眾、小商家與中小企業反而受害,而社經背景不強為數眾多的年輕人發展將嚴重受限,薪資也越發被剝削。其實現在的年輕人就算非常努力也不一定有上世代人的經濟成就,這情況不也發生在當今的中國社會嗎?龐大的資源被官二代與跨國企業聯手壟斷,一般家庭出身的年輕人要出頭天不是那麼容易。
 
還有,太陽花學運的年輕人相當擅於溝通,許多都來過中國,對中國人並不仇視,但捍衛從出生就呼吸到的民主自由。我想兩岸會思考、有想像力、俱備現代知識的年輕人彼此應該很可以對話。而這些抗議服貿協議的學生與年輕人,可以說是真正在推動和維護兩岸關係健康正常發展的人。
 
我們並沒有談很多嚴肅的問題,而是輕鬆愉快地想到什麼就談什麼。走在復旦校園裡,感覺有些像在成大,不同的是,成大的樹木大而古樸,種類繁多,這裡主要是濃蔭隧綠的法國梧桐樹。有趣的是,復旦的舊校門一旁白牆上仍留有民國十年的字樣。
 
 
上海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為何要一大早去排隊進入中華藝術宮?因為那裡正在展出陳澄波的畫作,同時我也想看常設展裡吳冠中的名畫。中華藝術宮坐落於原2010年上海世博會中國館,前身是創建於1956年的上海美術館,於2012年遷至現址,並更名為中華藝術宮,擁有27個展廳。
 
 
陳澄波畫展佈展甚佳,可以看出參與畫展的兩岸人員費心合作,才完成了這項文化工程。藝術宮提供軟硬體,處處可見投入的心血。參觀人數當天蠻多的,除了畫作(主要是他在上海時期的作品),也有不少珍貴史料,展場佔一層樓。展場裡有一張巨幅舊照非常引人注目,可以看出這張陳澄波先生年輕時留學日本的照片需要很多細工才拼貼得如此成功。
 
 
丹婷說,他們的教科書有談到二二八事件,所以她略知台灣的二二八。我跟她說了一個我二姑媽的故事。
 
1947年我二姑媽19歲,3月25日那天,她背著家人偷跑出去目睹了一場殺戮。嘉義的才能之士雙手被反綁,背上插著像清朝死犯的牌子,坐在卡車上遊街示眾,一路從嘉義市中山路到火車站。她看到教她三民主義與公民的陳復志老師、名畫家陳澄波先生、嘉義名醫潘木枝醫師、嘉義市參議員柯麟。那些能人一步下卡車就遭子彈貫穿,她看到陳澄波先生被槍決。那一天空氣中的血腥氣味她至今依舊聞得到。
 
 
我喜歡陳澄波描繪嘉義與淡水的畫作,顏色像是從土地燃燒裡噴出來。丹婷第一次看到陳澄波的畫,覺得不像一般透視法的畫法,她是用日本動漫來理解他畫中抽象的部分。日本動漫影響真是深遠,我的學生也常這樣回答我說,閱讀時碰到抽象難解部分常借助從小看到大的日本動漫。大概1990年後出生的世代共同的語言之一是日本動漫吧。
 
 
看完陳澄波畫展,接著觀賞吳冠中與林風眠的畫作,很高興看了許多幅我甚喜歡的吳冠中名畫!我們在藝術宮停留到中午就搭地鐵前往武康路。走出地鐵站很快就看到位在淮海中路的上海圖書館,一樓正在展出唐卡,我們順道進去觀賞。
 
淮海中路、復興西路、武康路、烏魯木齊南路、衡山路這一帶主要是由法國梧桐樹形成的林蔭大道,也可見楓楊與樟樹。大片大片如海浪的梧桐樹綠墜入我的眼睛,真的是喜如潮湧來除了淮海中路,其他路車輛不多,而且上海沒有摩托車,兩輪的只有電動機車與腳踏車,所以相當安靜。
 
 
路兩旁很多20世紀初建造修復過的洋房,走在林蔭下像在森林裡漫步,在林中巧遇巴金故居,信步進入參觀,故居是兩層樓洋房有前後院,甚是文雅清爽。走進禮品小屋,遇見黃永玉的詩畫集,他的畫帶有淳樸的幽默與俐落,於是買下。這位畫家是我喜愛的作家沈從文的表姪。黃永玉與沈從文有很深的交往,他在一篇回憶沈從文的文章裡有一段讓人看了很有感受:
 
在1946年還是1947年,他有過一篇長文章談我的父母和我的行狀,與其說是我的有趣的家世,不如說是我們鄉土知識分子在大的歷史變革中的寫照,表面上,這文章猶如山巒上抑揚的牧笛與江流上浮游的船歌相呼應的小協奏。實質上,這文章道盡了舊時代小知識分子、小山城相互依存的哀哀欲絕的悲慘命運。我在傍晚的大上海的馬路上買到了這張報紙,就著街燈,一遍又一遍地讀著,眼淚濕了報紙,熱鬧的街肆中沒有任何過路的人打擾我,誰也不知道這哭著的孩子正讀著他自己的故事。
 

沈從文也曾這樣勉勵黃永玉:一、滿愛待人民和士地摔倒了快爬起往前走莫欣摔倒的地方耽莫停下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已在台灣消失的書報攤,在文教區的上海街上仍常見。像我住宿的上海皇冠假日酒店前的國權路,也是法國梧桐樹夾道,更且就在復旦大學腹地區,所以書報攤有好幾個。我喜歡樹蔭下有書報攤那種歲月悠悠感。
 
偶然在網路上看到秋天時節成排金黃的法國梧桐樹,深深被吸引,當時思忖著哪天一定要親眼看到。因此當走在復旦校園,丹婷跟我說路兩旁的樹是法國梧桐,真是喜出望外!雖然此刻是夏綠,不過11月再來時就可看到秋黃的悸動。偶然遇見,想得夠深刻就成了必然!
 
 
法國梧桐雨綠綠灑下,樹蔭深深的街景,我在時間邃裡散步,好個如夢的突然、偶然、必然的際遇!尤其看到陳澄波的畫在往生後終於復活般展出,倍受肯定。從土地燃燒出的色彩,從死裡濺出的色彩!色彩是獨立的生命之歌,穿越政治圍牆,從台灣燃燒到上海來,那顆殺死陳澄波的子彈早就溶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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