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德國書法與印刻家

 

文:董恒秀

 

我在不經意的一個轉彎,驚見殊異的生命風景,望見專注的熱情煦射寧靜的光輝。

 

72歲的Peter Höschele 認識,讓我不禁要想此次歷時兩個多月的德國之行的主要目的會不會是要見他?去之前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想像會見到這樣特殊的人。我獨自走訪幾座巴發利亞阿爾卑斯山系的名山後,隔天清早即搭火車從Stuttgart花了兩小時到Steinach拜訪他們夫婦。因為彼此不認識花了一番功夫才見到面。他的氣質真好!是隱士、藝術家、知識份子的綜合,並帶有泥土的樸靜與淡香。

 

我們一見如故。在他那棟近兩百年的老屋裡交心談話、看他的作品近七小時,時間過得太快了,還興致很高時,我就必須去搭火車了,他載我到火車站時離火車要開的時間只差一分鐘。怎會認識他?

 

是歌德學院的德老師Trudi介紹的。Trudi跟我很談得來,在課程結束後她親自開車載我和來自美國的同學Annika到她家作客,並帶我們四處走訪她住處所在的德國著名藝術村WorpswedeTrudi覺得我會喜歡Peter的作品,應該跟他很可以談,於是就熱心聯絡促成。

 

Peter Trudi以前是歌德學院的同事。Peter大學與研究所主修英美文學,到歌德學院任教是因為能外派到亞洲教授德文,但他志不在傳播德國文化,而是要學習亞洲文化。他很高興第一個去的國家是泰國,因為這裡是多種文化匯聚的地方。第二個影響他很深的國家是韓國,他在這裡擔任歌德學院的主任,並與一位出過家後來還俗的師父學書法與印刻,他的中文也是在韓國學的。他的韓文名字是許雪林。

 

韓國印刻他是一眼立刻愛上。當時在一個舖子裡看到一個攫住他心魂的文字印刻,可是價錢不低,跟老闆商量降價又不成,於是就打耐心戰。常常去看它,一方面解相思之情,一方面等待老闆心軟。一星期過去了,又是一星期,老闆依舊很韓國。有一天他終於豁出去決定買下,結果竟然被買走!好心慌啊,打聽之下是他一位女同事買的。他開玩笑地跟我說,為了那顆印章,就跟那位女同事結婚。她就是也喜愛印刻、擅長繪畫的Helga,韓文名字蘭海。

 

我跟Peter說,看你的書法,覺得你的心好靜。他說,不靜時,寫書法就漸漸靜下來。我欣賞他靈光一閃、神來之筆的中文新解,比方他木刻的囚字,稱以香計時為香時。這也讓我想起瑞典漢學家林西莉美妙的語言,她形容山的中文形象是「宇宙中熄滅的火焰」,而火熊熊燃燒照亮黑暗的形象則是「熔岩中燃燒的山」。

 

 

他住家每個地方都有他的創作。那洗手間啊,是一個甲古文、金文與書畫時間怡然的世界。他對書法與印刻的熱愛,透顯著四十年來一貫如孩童般旺盛的好奇心與想像力。在神秘的甲古文裡探險,在柔軟又蒼勁的金文尋幽,在小篆優美的花園裡散步,舉手投足著隸書橫向的黑色舞蹈。

 

Peter藏書亦非常豐富,有許多好書是在台灣買的。1960年代造訪台灣數次,他與Helga對墾丁海灘有著很深很美的記憶。他們說那裡當時只有一戶原住民住在那裡,海水淨藍,每晚星子低垂晶閃,好像伸手就會摘到的夢。因為太美了,是記憶深處的仙境,所以20年後再訪台灣,不忍前去。

 

我們在Peter珍藏,1962年出版的台北市地圖找Helga當德航空姐時在台北住過的飯店、一逛再逛的牯嶺街、中山北路、士林,還有去了14趟的故宮博物院。Helga還擔心八八水災倒下的那家飯店會不會是她以前住的那家,因為都是七層樓高。我跟她說那個災難是發生在台東不是台北。料理高手的Helga,很多國家的食物都會做。吃她做的食物是視覺、味覺的高度享受,心情非常愉快。

 

 

Peter的書法與印刻並非移植式的模仿,他吸收、發展,進而形塑出自己的特色。在毫無中文環境,沒有什麼德國同胞懂得欣賞他獨特藝術的情況下,仍不改其志一個文字印章接著一個文字印章地刻,一本又一本地寫著書法。他自謙自己是無用木。事實上,印刻與書法是凝聚與提升他生命的志趣。

 

除了印刻與書法,他也彈鋼琴。他是那種擁有藝術與語言才華又兼具處理現實能力的人,他的兩個孩子分別在美國擔任教授與醫生。有時我會想像住在德國的他,氣定神閒地磨好墨,拿起毛筆,一一點亮,依著龜甲而建、幢幢幽微的文字房子。那書法的燈映著暗暗的歷史街道,一筆一劃的空間美學如夜星綻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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