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今(15)日凌晨辭世,享壽83歲。對此,資深媒體人陳文茜表示,過去30年,施明德和他心愛的妻子在生活上相依為命;在政治上,自己陪著施明德一起走過,走過各種艱辛的路。
陳文茜今天在臉書寫了一封給施明德的信,她表示,最後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是2個月前,當時施明德昏倒再醒來,打電話向自己交代遺言,他說,「我是天主的僕人,我倒下去的時候,看到身邊站著黑衣人,我明白自己的時間到了。天主要把我接走。⋯⋯妳要幫我照顧小板和笳笳。」
「我答應了您,但我不願接受,也不願相信。」陳文茜不捨地提到,自己生病5年來,是施明德推著輪椅將她送入手術室;當自己病情再惡化時,是施明德等人幾乎天天為她準備食物;當自己菌血症時離開醫院,是施明德全家天天奔來照顧她。於是她維持了近29年來一貫和施明德說話的頑皮撒嬌口吻回覆道,「主席,我會照顧您的女兒。可是您怎麼可以把孩子託付給可能很快就會走的人?您若被黑衣天使帶走,那誰來照顧我?」
陳文茜表示,自從紅衫軍運動之後,施明德愈來愈孤獨。過去30年,施明德和他心愛的妻子在生活上相依為命;在政治上,自己陪著施明德一起走過,走過各種艱辛的路。
她提及,施明德出生高雄富裕的家庭,受盡疼愛。年少時目睹228事件,「革命的種子」在施明德的心裡從此種下,「這一生,您不只未曾戀棧物質名利,您不斷的在革命。革各個政黨的命。」
「戒嚴時期,您革命兩次,皆被判處無期徒刑。」陳文茜回憶,第一次是「小人物的革命」,一個22歲少年英雄,好像拿起一個雞蛋,想對抗牢不可破的黨國大軍。施明德被抓捕後,在偵訊期間慘遭刑求,全部牙齒皆被打至脫落,從此開始他的假牙人生。
陳文茜描述施明德,「當這個島嶼上99%皆選擇沈默馴從時,你一個小伙子,已帶著巨人的心靈,毫不畏懼地對抗戒嚴軍事統治。民主政治的理想,對您而言,不是寫一本禁書,不是一篇動人的啟蒙文章。您以生命相許,您毫不退卻。」
她回憶,前年自己身體非常虛弱時,施明德堅持要自己去他家參加感恩節聚餐,因為那是施明德和天主對話領悟和解的50週年。「燭光中,你站起來,發表您的回憶。當時您被關在綠島,前妻已經離開您。您的家人並不知道你的家變,法律也不允許他們至牢裏看你。你身無分文,即使維持生活的起碼尊嚴也毫無著落。您把內衣撕成一塊又一塊的布,將最小也最難以啟齒的身體污物洗淨。」
陳文茜提到,之後,施明德想到母親的米漿,於是每天上午的白飯,他只吃半碗,挨著餓,另一半米飯做成米漿,洗淨布料,重複使用,因為當時的施明德連一張衞生紙都買不起。50年前的感恩節,施明德質問天主,「不公不義的天主,您為什麼可以容許粗暴的政權迫害我,您為什麼可以讓我父親留給我的財物完全被奪走⋯⋯讓我一人淒苦地留在這小囚室?」
她透露,正當施明德痛哭流涕地責問天主時,淚水中忽然看到耶穌釘在十字架的模樣,祂的眼睛正流著血淚,祂的雙手在十字架上,正流著鮮血。那一刻施明德瞬間明白,真正的天主僕人,不是至教堂祈求自己的平安。真正的信徒是和耶穌一樣,流著血,承受苦難。「那一刻,您不再恨,不再不平。你和自己內心的憤怒、仇恨,和解了。從此一生,您放下了所有的恨。和自己,和背叛你的人和解;甚至和起訴您的人,和判處您無期徒刑的人,一一和解。」
1995年,陳文茜剛剛從美國回來約半年,施明德公開主張「大和解」。她感嘆道,有多少人能共鳴施明德對於「大和解」的領悟,正是來自生命最苦難的時刻。算計選舉的人們,認為省籍的和解、黨派的和解,完全不利於政治仇恨的動員。「他們不會也不可能明白,那是從苦難中,長出的般若花,那朶花的心蕊中,是您無數個黑暗的日子生養出來的花蕊。」
陳文茜提到,1980年,高雄事件其他受刑人自然在軍事法庭上一一撇清和遊行暴動事件的關聯時,施明德再次勇敢地拒絕律師辯護,擔起一切責任,他不只要求軍事法庭不要濫殺無辜,最後更以一種可以穿透所有謀殺武器的聲音嘶吼,「請判我死刑,請判我死刑⋯⋯」不斷地重複。在軍事法庭上。施明德的哭聲如此響亮,傲慢的權力力量,在他面前如萎縮的廢石。它可以砸死人,也可以壂高一個人,那怕是囚犯的您。
陳文茜表示,在法庭旁目睹的自己等人,一一流下淚水,那一年她21歲,台大法律系四年級,尚未畢業。「我親眼看見一道光照向這個島嶼,它雖孤單卻強烈無比。那惟一的一個人,那義無反顧的一個人,那不懼死亡的施明德」,由於施明德的頑強,他判刑最重,出獄也最晚。他的難友,一個一個先出獄,擔任主席,享受光芒。
她說明,1990年,施明德經過長期絕食,強制痛苦灌食3040次,終於出獄。但是那天,他無家可歸。兄妹在國外,他曾經的家人,已經遺棄了他。當報紙的標題刊登斗大的字眼「施明德出獄」時,他既是英雄,也是一個孤單的靈魂。那一夜,施明德睡在現任監察院長陳菊家的小客廳。
幾年之後施明德擔任黨主席,陳文茜和他相識,發現他還在「革命」。陳文茜認為,施明德是台獨人士的英雄,他坐牢26年,是台灣的曼德拉,但他沒有享受權力,讓推動政治改革的心停下來。施明德希望台灣政黨輪替,他知道民進黨的台獨黨綱必須有新的詮釋,否則美國會用盡各種方法,阻止民進黨執政。
陳文茜提到,為了說服美國,民進黨是一個「穩健的力量」,施明德在華府對著友台團體表示:「民進黨執政不必也不會宣布台獨。」「中華民國有自己的總統,政府,軍隊⋯⋯台灣沒有必要宣布台灣獨立。」去美國前,施明德和陳文茜討論,她為施明德分析了華府的戰略、白宮看民進黨的角度。於是,「民進黨執政不必也不會宣布台獨」那幾個字,是施明德突然說出口,陳文茜幫他抄寫清楚,並且翻譯成英文的。
「它從此成為歷史文獻,成為政黨輪替民進黨執政後,掌權者的護身符。沒有人需要被迫宣布美國不會容許的紅線。」陳文茜指出,可悲的是,擅長鬥爭的人,在施明德有遠見的主張提出時,紛紛躍起,後來當然也收割。他們拿著白色黑色字體如喪禮的布條,至黨中央一樓斥責:「台奸,滾出民進黨中央。」他們說的台奸是坐牢近26年的施明德,「26年的光芒,瞬間如鄙屣,一口假牙的施明德⋯⋯咬著他的牙齦,抵抗各方攻擊。」陳文茜說,那一年自己37歲,已看盡世態炎涼,尤其政治多麽無情。
陳文茜回顧,2001年因為不可想像的黨內羞辱,施明德宣布退出民進黨,一個他賭上生命換來的政黨,一個他細心呵護想將之推向執政的民進黨。
「親愛的主席,您是我在台灣看過永遠不會退卻,也永遠不會妥協大原則的惟一領導者。」陳文茜解釋,當施明德發現扁家貪腐時,毫不猶豫發起紅衫軍運動,2次大遊行,分別創下50萬及100萬人的紀錄,這是他的第4次革命,向貪腐的曾經同黨總統「Say No」。
她指出,當年,施明德在雨中下跪,向正直的台灣人民下跪,也在民進黨各方羞辱中,嚐盡冷暖,他申請演講活動場地,昔日戰友,不顧民主原則,只有雲林縣長蘇治芬,念著施明德當年的救父舊情同意批准,其他多數民進黨執政縣市,一一拒絕。「他們不知道,他們保護的不是自己的政黨,而是擁抱貪污。只要在本土的概念傘下,貪污、利益輸送,即可被接受。」
陳文茜提到,2年前,施明德邀請陳菊和自己去他家跨年,自己儍儍地去,等倒數結束後,施明德高喊,「我80歲了!我本來22歲就要被槍斃的人,居然可以活到80歲!」陳文茜認為,這幾年,施明德是落寞的,但他對他人的關愛從未停止,「您怕我不知道如何照顧自己,您怕昔日政治難友不懂得疾病控制。」
她透露,有回自己問施明德,「主席,您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的回答不是令自己驕傲,而是淚垂。那時,施明德回應,「因為妳從我當主席至今近30年,對我都一樣。」這背後的藴含的是施明德這些年被鬥垮後,時而必須親眼目視一些同志對他的無情。
陳文茜表示,施明德一輩子都在受苦。如果老天,給予他最後的禮物,就是一個小小的但非常幸福快樂的家庭。在施明德彌留時,他的妻子陳嘉君抱著他睡著了,而施明德終而在一個愛的擁抱中,不再是苦難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