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農權、台灣國!耀伯一生的夢想與奮鬥目標。這一路走來的心路,化做一篇篇文章,耀伯要出新書了,預計11月由玉山出版社發行,感謝所有人的一路扶持,更感謝所有支持耀伯新書的好友們。

「這些,你也不必否認了,林景元都替你說了。」戴銀生攤開桌上的資料,神情倨傲,邊說邊拍打桌上一堆相關的筆錄。

檢察官對於非美麗島社務人員層級的「義工參與者」,偵訊的基本款,就是列出美麗島雜誌成立以來,總社與各地服務處舉辦的聚會,或者相關的活動,洋洋灑灑十幾項集會活動。

首先是逐項問,有沒有參加這個活動?跟誰去?或誰邀請去的?聽到什麼?講了什麼?做了什麼?否認,先打一頓,再丟出別人的筆錄,或相關照片。

整個恐怖的偵訊過程,沒人敢問只是服務處成立茶會,為什麼參加有罪?也沒人敢問檢察官所列的所有活動,除了鼓山事件是前往鼓山分局抗議之外,其他都是自辦的活動,沒有妨礙任何人,也沒有抗議任何地方的活動,為什麼都涉嫌「叛亂」?

更沒人敢問為什麼他們經常遭到所謂愛國人士、疾風雜誌、反共義士的抗議鬧場,甚至一群不明男子的暴力攻擊,都不必被追究?為什麼,被攻擊的一方反而要被追究?這些都不敢問,也不必問,因為所有受刑人都知道反抗的對象叫國民黨。

大逮捕名單中,除了許信良、陳婉真、陳鼓應等三人在國外之外,最後唯一逃脫的,是彰化的張春男。因此,戴振耀是最後一個被逮捕的受刑人。對於早已被人供出,曾經參加的集會活動,戴振耀一概承認,不做任何辯解。

戴振耀內心真正擔心的,是鼓山事件中,演講預言蔣經國下場會跟朴正熙一樣,而被蔡有全警告「你會被打死」的內容。好險,檢察官聽不懂台語,或者水準太低,根本不知道朴正熙是誰?

「你以為你是『關老爺』,你是什麼東西,我看你什麼都不是。」外省籍的戴銀生偵訊到鼓山事件時,突然冒出夾雜一句台語「關老爺」的斥責,接著不由分說,一陣拳頭亂打。

那次是戴振耀人生中,第一次在群眾抗議場合的演講,全程台語並引用郭國基最常批判國民黨的比喻,以及韓國大統領朴正熙剛被暗殺不久的國際新聞:

「國民黨對(從)中國逃到台灣,飲水不知思源,呷果子(吃水果)不知影拜樹頭,擱乞丐趕廟公,親像(就像)關老爺佔荊州,醬油借你搵(沾),連碟子你嘛(也)搶去。」

「韓國的朴正熙,用獨裁的手段統治人民,用軍隊鎮壓學生,還擱真正(真的)對學生開槍,結果,伊的下場,就是予伊(讓他)的部下暗殺。蔣經國今那日(今天)的行為,嘛是用專制獨裁的手段,統治台灣人民,蔣經國你的下場,嘛會佮(也會跟)韓國的朴正熙仝款。」

因為外省人比較能理解的,是「劉備借荊州,一借不還」,因此,可能完全聽不懂台語的戴銀生,不知道這段演講裡的「關老爺」,是被批判的負面人物,以致於有如此毫無邏輯的斥責。

也或許戴銀生聽不懂台語,不知該如何藉題發揮,入人於罪,進而惱羞成怒,揍打洩憤。被飽以重拳的戴振耀,內心確認戴銀生應該是聽不懂,演講裡有將蔣經國類比朴正熙下場的言論,不禁大大鬆了一口氣。

戴銀生攤開的一大堆書面筆錄、照片跟證據裡,最讓戴振耀驚訝的,是一張親自書寫自已姓名地址的字條。

「唉呀,原來伊不是記者啊。」戴振耀看在眼裡,喊在心裡。那是遊行出發前,配合「記者」拍照,並且拜託「記者」寄給他,因而親筆寫的姓名地址。

「在中正四路,你是不是有聽到,施明德在前導車喊衝喊打?」戴銀生看著資料問。

「沒有,我在遊行隊伍裡面,我沒有聽到。」戴振耀回答。

「回到服務處,你們又開始演講,你是不是有聽到,呂秀蓮說,要打又要拚?」戴銀生翻了一下資料又問。呂秀蓮演講全程用台語,但戴銀生都用北京話問。

「不是,不是『要打又要拚(北京語)』,呂秀蓮是說,大家要為台灣『打拚(台語)』。」面對不懂台語的檢察官,戴振耀用北京語回答呂秀蓮的真實演講用詞。

「還說沒有?」戴銀生不滿一再被否認,又被糾正,惱怒之下,又是一頓毒打。

大部份的時間,戴振耀反覆被刑求偵訊,吃盡苦頭的,是矢口否認有「18人名單」這件事。尤其,隔壁牢房蔡精文又鄭重叮囑,更加抵死不承認。

「這內底(這裡面),有橋頭的宗親長輩,哪堪會起這(怎禁得起這些)啊,還有我弟弟惠仔,伊因攏(他們都)是我動員來的,哪會使衿(怎麼可以供)出來?倘會予(如果會被)打死,死我一個就好,絕對袂使擱衿(不可以再供)別人。」刑求愈是痛苦,戴振耀心中愈是打定主意,不能再讓別人受苦。

讓戴振耀不寒而慄的是,為什麼如此精確知道,他動員的有18個人?是特務無孔不入?還是服務處裡有抓耙仔?

民族英雄!大哥們的致敬

「哇啊,恁攏是(你們都是)台灣的民族英雄啊。」同囚室那些刺龍刺鳳,年齡相仿的大哥們,在福利社看過報紙,知道美麗島事件,卻不受報導文字的影響,反而對辜戴兩人豎起大拇指,奉兩人為「台灣民族英雄」。

這些大哥們經常自動擔任「報馬仔」,盡心盡力帶回一些重要訊息。尤其,利用可以去「福利社」的機會,努力看跟美麗島事件有關的報導,再回囚室裡口述。儘管都是一片肅殺的報導,但是,還是可以從新聞內容的蛛絲馬跡,反面解讀出外面的聲援,一解獄中孤立的絕望感。

包括當時台灣的新聞版面,多篇強力圍剿美國在台協會理事主席丁大衛(David Dean),原因是他會見了美麗島事件的受難家屬。還有美國「新聞週刊」,專題報導「高雄事件」,遭到台灣報紙痛罵是歪曲報導,新聞局長宋楚瑜親自召開記者會,譴責這是「白種人優越心態」。

國民黨愈是氣急敗壞,操作輿論攻擊丁大衛、新聞週刊、以及聲援美麗島事件的美國國會議員,愈是可以判斷美國對國民黨的壓力指數。戴振耀印象深刻的美國國會議員,就是準備競選總統的愛德華甘迺迪(Edward Moore "Ted" Kennedy)參議員,特地對高雄事件發表聲明,並且要求列入國會記錄。

戴振耀尤其感到振奮的,是2月初長老教會世界歸正教會聯盟(WARC)總幹事白逸文博士(瑞士籍,Dr. Edmond Peret),為了高俊明牧師被捕,而特地來台灣進行訪問。

在南警部的日子裡,精神的恐懼與壓力之外,肉體還經常被痛毆毒打,尤其寒流來襲,全身卻只有一條內褲,飢寒交迫都不足以形容。

痛苦的源頭還包括每天食物只有鹽水飯。獄中的大哥們,有時會從福利社買來泡麵送給戴振耀。囚室裡當然不可能有熱水、碗筷,只能撈出馬桶裡的冷水,用泡麵的袋子當碗,先將麵泡軟,然後倒掉冷水,摻入調味包後食用。

這當然也很難吃,但是從早到晚,都是鹽水飯,不是只有一天兩天,而是每天如此,什麼馬桶水很噁心的念頭,都拋到九霄雲外。

宗教的力量,有時很難以解釋,在「鹽水大飯店」的日子裡,經常有萬念俱灰,生不如死的念頭。直到有一天,例行偵訊與痛毆,回到牢中時,意外看到一本已經被翻爛的聖經,對原本就愛閱讀的戴振耀來說,這時任何白紙黑字,都有自然的吸引力。隨手翻了一陣,停在一段句子上。

──為義受迫害的人,有福了!──

「予打咖按尼,痛咖欲死(被打成這樣,痛得要死),是有啥米福啦?」聖經裡,乍看這句,本來沒好氣。但是,又看著「義」字幾秒,腦海閃過一道石光電火。

「我予掠(被抓)來這,不是我做啥米歹代誌(壞事),我是為了追求民主的理想,才予掠來這。做歹代誌的,是國民黨,不是我。突然間,豁然開朗,肉體的痛苦袂擱那尼艱苦(不再那麼痛苦),擱加重要,是袂擱驚惶(更加重要的,是不會再恐懼)。」

真正,有當時仔(有時候),短短幾個字,佇(在)特別關鍵的時刻,對一個人的意志,包括價值觀,攏會產生真大的影響,嘛會予(也會讓)一個人佇懦弱的時陣,突然變介勇敢。」

「畢竟,人總是有軟弱的時陣(時候),擱按怎(再怎麼)堅強的意志,嘛是有限度。」耀伯這樣說。

經過這個心理建設,紛亂的情緒逐漸平穩,調整心態,告訴自已要堅強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

美麗島雜誌高雄服務處遭查封,引來許多圍觀群眾。   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資料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