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櫻花小徑偉大的墮落大道─坂口安吾 | 生活

[Newtalk新聞] 走出櫻花小徑偉大的墮落大道─坂口安吾

發布 2016.08.08 13:02

三島由紀夫曾形容讀坂口安吾像身處於一條隧道，裡頭空空蕩蕩、乾乾淨淨，且不時有冷冽的風吹來，在遠方有一團明亮的未來，但他並不害怕未來，也不愛未來，因為他的身體，就是貫穿至未來的隧道。圖：三餘書店提供

因為對於太宰治的喜愛，對於「無賴派」門下的其他作家也充滿興趣，近來坂口安吾的新譯作品在不同出版社底下重新問世，連坂口這個人是圓是扁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開始從他的名作《墮落論》(麥田出版)猛嗑，但讀1/6就打退堂鼓放棄。內容是閱讀越沉重，話語中的軟爛的部分其實是嚴厲的批評，像是不斷被洗臉的文章，處處藏鋒。

過了好幾個月之後，從《盛開的櫻花林下》這本小說集重新找到入口，立刻就被他迷幻的氣氛給攫住。仔細讀起坂口身處的時代後，才慢慢將這個名為「偉大的退步主義者」的形象勾勒出來。原名為坂口炳五的他，誕生於新潟縣的政治富豪，由於家人期待他如同光一樣明亮，用了「炳」這個字，本來應該充滿光輝的人生卻被中學老師批評他配不上此名，而冠上「暗五」這個名號。不願好好念書的坂口，立志成為時代先鋒的墮落導航，在一個因愛國而戰的時代中，渴望顛覆日本引以為傲的「櫻花精神」。

「人生存，人墮落，除此之外沒有拯救人的方便的近道。不是因為戰敗了，所以墮落。是人就墮落，活著就只有墮落。但是人不能永遠墮落到底，因為人的心對於苦難不可能如鋼鐵一般。…而且日本也需要像人一樣墮落。沿墮落的道路墮落下去，借此來發現並拯救自身。政治拯救云云是表面的愚不可及的東西。」

─〈墮落論〉

我試著在台灣的日本翻譯文學中尋找坂口的身影，但太宰治還是站在「無賴派」的榜首位置。三島由紀夫說「太宰治被視為圭臬，而坂口安吾漸漸被大家遺忘，就像石頭浮在水面，葉子卻沉下去的事情一樣」，意思是將坂口的地位放在太宰之前。太宰在小說中所表現的懦弱是對於生命的一種溫吞，而坂口卻有著一種死纏爛打的輕蔑。《人間失格》中主角看到老婆被強盜污辱時，居然連挺身而出的力量一點都沒有，但落跑的速度倒是頗快；而在《盛開的櫻花林下》裡頭的主角卻是一個力氣大的莽夫，本來在山裡當強盜當得快活，卻意外地遇上一個美艷的女子，明明知道這女子本性的殘暴，卻還是臣服底下，被那種他無法理解的美所迷惑著。

「但是他很不安。他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不安；他也不知道為何不安；他更不知道究竟何謂不安─他只知道，眼前的美使他的靈魂隨之目不轉睛、使他得以無視懷中風浪肆虐般的不安；這種感覺，好像似曾相似，可是…啊！不就是「那個」嘛！…在櫻花滿開的森林中，走過那棵櫻花樹下的感覺跟現在非常像！」

─〈盛開的櫻花林下〉

坂口在故事中將女人和櫻花作為強烈的象徵，那些是脫下美的外殼之後，只剩下空虛的黑暗、殺掠和死亡的東西。在戰爭期間他曾於隨筆中寫下：

「只看著漂亮不可能是真正美的東西，一切問題都在於實質。為美而美的美不老實，最終不是真東西。要而言之，那就是空虛。空虛絕不會靠真實打動人。歸根結底，只能是有沒有都無所謂的東西。」

──《日本文化私觀》

故事的最後主角揹著女人走過櫻花樹下，在幸福洋溢的頂端中產生恐怖的幻覺，錯把女人當作爛臉的羅剎，把她一手掐死，當主角清醒後發現自己終於能坐在櫻花樹下，發現自己已孑然一身，體驗到終極的「孤獨」，甚至在櫻花瓣下自身的形影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要在戰爭時代宣揚反戰或者質疑日本文化的矛盾性是攸關性命的大事，但在坂口的小說裡頭，主角的形象都不是太好，會在閱讀時感到厭惡，在故事結尾後替他感到悲哀。

「亮作從不覺得自己可悲。他相信別人的善意。在信子和克子前面，他總是這麼想，然而，一星期六天，當他本人面對社長的時候，都瞧不起對方的小氣和恭敬的語氣。也許亮作比任何人都還激動，竟然有男人為了一條沙丁魚掉淚，實在很可悲。」

─〈水鳥亭〉

亮作的社長是一位非常吝嗇的人，雖然每個禮拜都會送來7條沙丁魚，但其實是為了彌補亮作根本不成比例的薪水，假聲好氣的模樣，在他妻子信子和女兒克子眼中是相當鄙俗的行為，但亮作卻每在社長送來的當下掉眼淚，事後卻又為了自己的眼淚感到懊悔，畢竟他這番舉止也只是讓妻子和女兒甚至社長更加看不起。悲哀的點就在於，其實他也看不起這樣的自己。但基於禮節他彷彿就像一台機器，每個禮拜都上演同樣的戲碼。

在大學時期為了研讀佛教和哲學，坂口每天都只睡4個小時，導致精神衰弱，往後也時常為此而苦。據說他有許多作品創作到一半就不寫了，長篇小說也時常半途而廢。在戰爭頻仍的低迷氣氛，許多文人常常精神衰弱、切腹自殺，一樣受精神所擾的他，舉止更是超乎常人。在嵐山光三郎《作家的料理店》中提到版口常去光顧的一間叫「染太郎」的什錦燒店，有次喝得爛醉的坂口居然直接將手放在鐵板上，還有曾經在借住於友人檀一雄家中時，叫了100人份的咖哩飯，為了致力於寫作而大量依賴興奮劑和安眠藥中的坂口，不只是在小說中呈現時代的荒唐，連自身存在都是這般唐突。

「戰爭之中的日本最和平了，在日本兩千幾百多年的歷史中，現在恐怕是日本人最平穩的時刻。…

也許是因為高漲的愛國心理。這是多麼虛幻的美景啊。自己的房子燒掉了。…大家居然不感到悲傷，…有人死在旁邊，…大家覺得跟老鼠屍體沒什麼兩樣了。」

─〈無聊的惡魔〉

若坂口還在世，或許會被稱之為酸民吧！我想太宰治抑鬱式的撫臉照，坂口怎樣都模仿不來。他最著名的照片是坐在宛如垃圾堆當中的和式桌旁，一臉彷彿相當驕傲的模樣。坂口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和日本文化對話，直視人性的弱點，承認失敗後，是要從亂無雜章的大時代中重新建立秩序，戰後坂口到日本各處探查著手寫下《安吾新日本地理》。

「我們用不著發現日本，現今就是日本人。我們也許迷失古代文化，但不可能迷失日本。」

不論是「無賴」還是「退步主義」，戰後一片灰頭土臉的日本人，在坂口眼裡就是一群頓失手腳的人類，不能再依賴武士道、櫻花，如果用這樣極端的觀看方式來說，彷彿一切看似暴烈的衝突都有了解答，他曾說「關於故鄉，我無話可說。」沒有故鄉，是他給自己的答案，也是他給日本的答案，最後死於腦溢血的他，到最後依然是拿著筆準備劍拔弩張。

在2006年開始，新瀉縣頒立了安吾賞，得獎者不乏我們耳熟能詳渡辺謙、荒木経惟、会田誠、草間彌生個別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上，開創了前無古人的新立。

三島由紀夫曾形容讀坂口安吾像身處於一條隧道，裡頭空空蕩蕩、乾乾淨淨，且不時有冷冽的風吹來，在遠方有一團明亮的未來，但他並不害怕未來，也不愛未來，因為他的身體，就是貫穿至未來的隧道。現在閱讀坂口安吾，就是在檢閱日本戰後的鎮痛，有這麼一號囂張的人物，用另一種方式貼近日本文化的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