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會愛上陳栢青,閱讀《Mr. Adult 大人先生》的過程,反覆這個念頭,如同當時閱讀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的感受。讀言叔夏的文字,希望和她同在夜間醒來,在早晨睡去,一起關在那封閉的狹小房間,彼此對望不說話就一輩子;讀陳栢青是另一種愛戀,一起打扮得宜,趕在城市燈火熄滅前最亮的每一處風景,拍照打卡然後在每個細節上,看似自在奔放卻刁鑽成為華麗,然後轉身就告別。 

《Mr. Adult 大人先生》是陳栢青的首部散文作品,文字早慧的他出道文壇就備受期待,書中收錄2005年至今共29篇散文。前半部「純潔黃色故事」和「大人的旅行穿著提案」兩輯,以近期創作為主,是以詩和獨白寫成的散文,也有小說般的荒誕情節;他在真實世界中創造出魔幻的想像感,文字更是奔放到直接飛上月球,但又對每個字句與標點符號的使用,細微雕琢到刻骨銘心。陳栢青的文字會跳動,很有節奏感,才剛嬌媚浮誇在舞會裡假面尖叫,卻轉身停步在人的心眼上踏足了痕跡,他把文字熟練成排檔,甩尾、翻轉、狂歡後就寂寥。 

他們都說我是花痴。

花痴給別人機會,把一切當成命運。花痴相信偶然,卻認為發生的都不只是巧合。花痴跟你第一次見面多害羞,心裡已經認定了老婆腦公的叫。花痴不隨便,只是拒絕得少一點。所有的花痴都住海邊,愛很寬。花痴…。 

一連串以花痴為開場的緊湊排比,讀來幾乎難以喘息,因為精彩,又精準。這樣的寫作技法,在多篇散文裡時常出現,龐大的段落成為不停歇的獨白,既有詩性,又很隨興,透徹了人性。〈花痴進行曲〉以「為什麼那麼容易喜歡別人呢?」破題,陳栢青是九〇年代長大的孩子,在台灣進入消費社會之際,陪伴他們長大的是女主角不停奔跑的日劇,永遠是女孩愛上成績最好但臉最臭的男孩,這是他們的愛情信仰,所以要愛人。但不知道該有多愛。愛不會分寸,總是全有或者全無,但至少還保持勇敢。」 

花痴不害怕失敗。花痴害怕的,只有成功。如果陳栢青是寫出這些文字的花痴,你怎麼會忍住不愛上他呢?「純潔黃色故事」裡的六篇散文,以單戀與性慾發動了九〇年代的青春期躁鬱。〈花子〉和〈尖叫女王〉都以好朋友「包皮王」的荒唐性事為起點,一次是男伴卡住重要部位,一次是得進行腸道重建手術,男同志狂放的情色故事變成黑色喜劇,但「包皮王」從此就號稱「新北緊榮」,讓每個男人都愛上他。但喜劇開場,卻以悲傷終結,作者愛不到亮亮,學弟也不喜歡他,我是我自己生下來的孩子,青春期的愛情在傷害與苦痛中滋長,那是男孩長大前該了解的法則與真相: 

可這就是愛啊。愛是鬼,他經常附身。愛是痛苦,是折磨,是殘酷。是欺騙。他讓我們露出最不想要的模樣,變成最不想變的人。

如果不是愛讓我們變成怪物。就是愛讓我們發現自己。而我們也只是怪物而已。 

讀到這裡,人們就哭了。陳栢青寫下青春時候的愛情法則,花痴一旦被愛上,他就失敗了,花痴只能當怪物:「長不大。走不快。經常絆倒。老回頭望。我們的失敗。」,連續五個句點,用得太好,這是一首詩,他寫給怪物。寫給那男孩。寫給所有喜歡男孩的男孩們。 

男孩長大了,就變成大人嗎。「大人的旅行穿著提案」章節以旅行為名,以大人的身體和慾望寫成長的反思。〈內褲,旅行中〉是「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以飯店送回的洗衣袋裡,夾著一件他人的內褲開場,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意外事件,將旅行寫成了人生的隱喻。雜質意外的他人內褲、用完即丟的便利紙內褲、穿舊脫線的老內褲,還有保持彈性的好內褲,不穿內褲透氣的海灘褲,以各種的內褲體現旅行練習彈性。旅行本身就是一次彈性的展現。而人要長大,除了要有大人樣,還得隨機應變進入狀況,沒有內褲,就穿海灘褲吧。旅行是人生,內褲不是人生。 

除了內褲和旅行,〈自己的模樣〉寫理髮和情人、〈在異國逛百貨公司才是正經事〉寫服飾和成長,陳栢青以自己的身體抒發愛慾,鉅細靡遺寫身體的各種特徵,以及情人的各樣細節,還有長大的意義。「世界上最難的事情不是舉起來,…最難的是放回去」,面對成長,我們總習慣把自己藏起來,因為現實與愛情都殘酷,會讓自己太受傷,但一旦把世界拿起來,那就是永遠了,他們依舊殘酷,世界不可能合身,放下就是在心口拼命扎針。陳栢青說,那就混搭吧!還有各式各樣的穿搭方式,我們得學會把世界放回去,因為大人先生即使心中住著高中生,但終究會長大。 

《Mr. Adult 大人先生》前半部的每篇散文,讀的過程總是笑淚俱下,結束時都會深深吸口氣,有幾次會憋在氣管。而後半部的散文是他的早期創作,文字都美,情感都飽滿,但就少了一點神氣和姿態。最近台灣同志圈流行起中國的耽美文學,誠懇推薦閱讀《Mr. Adult 大人先生》,才是耽美,才是愛情。 

【作者簡介】

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

(編按:新頭殼網站與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固定推出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