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一:世紀末前,王大夫與小孔,他們在推拿房裡,第一次戀愛

王大夫和小孔,他們都是天生的盲人,自小注定要走上盲人按摩師的職業。他們遇上中國經濟起飛的年代,畢飛宇用「瘋」這個詞,精準形容世紀末中國面臨經濟井噴的社會氛圍。他們在深圳的推拿房打工,面對香港回歸所帶動的珠三角投資熱,每個人的眼睛都噴出精光,錢就在股票、房地產、各行各業瘋狂滾來踏去,「錢一瘋人就更瘋,人一瘋虛火就上來」,疲倦的皮囊就得靠中醫推拿,畢飛宇簡潔俐落捕捉世紀末前的瘋狂,這場以金錢與利慾推動的時代背景,推動推拿業的興起,也暗示《推拿》裡人性慾望的根本。

在推拿房裡,盲人的愛情,畢飛宇寫得很迷人。王大夫和小孔第一個吻,不熱烈帶有一點害怕的成分,害怕來自於彼此的初戀、也來自於盲人的自卑,因為害怕,他們的嘴分開,但身體卻往對方的身上靠,這一靠,揭露了人性慾望的真誠,和嘴唇的吻,他們更喜愛身體的吻,不僅是身體上的觸摸、更是心靈上的依靠。這一刻的初吻,清純卻也深刻,畢飛宇幾句寫來,寫盡了盲人的世界,也寫透了愛情初萌的透明與深沉。

「這個吻長了,足足跨越了兩個世紀」,長達20分鐘以上的接吻,既寫實卻魔幻,而這個吻也開啟了《推拿》裡眾盲人愛情故事的開端,一切都從那麼簡單、順從慾望開始,但在嫉妒、自卑、貪婪的人性掙扎裡,愛情走向崩毀之境,正如錢瘋到股市跌到谷底,王大夫辛苦勞動存下的開店本,全都被套牢了,他和小孔的婚姻夢也難實現。

場二:九歲那年,小馬失去眼睛,他的脖上有驚悚的疤痕

隨著王大夫和小孔回到南京,加入「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推拿》的故事開始展開,小馬是推拿中心的年輕師傅,他在九歲那年因意外而失明,父親帶著他輾轉南北希望重見光明,九歲而安靜的他,爆炸了。畢飛宇這樣寫著,「小馬的爆炸與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驚人地異常,沒有人相信那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所完成的爆炸」,在極度日常平凡狀態,小馬摔破飯碗,捏著瓷片就往脖子上一抹,鮮血像彈片飛了出來,為了不讓父親耗盡家產、為了停止毫無出路的希望。這場驚心動魄的暴力場景,架構了小馬的性格,一種「沉默」的張力。

「沉默」是一般人對盲人的第一印象,對於小馬這類的後天盲人,沉默更顯得痛楚,他們必然經歷過一次內心的大混亂,曾經看得見的世界,如今變成一片黑暗,人與世界的關係再失明那刻從此斷裂,畢飛宇用「殺人」形容這個經驗,「他必須把自己殺死,這殺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槍,是用火」,盲人用火殺死了自己,然後想辦法重生,這場沉默的浴火過程,是痛楚的,尤其重生之後的自己,「他不愛自己,他就沉默了」,畢飛宇幾句寫來,簡單卻沉痛。

王大夫和小孔是先天盲人,小馬是後天盲人,另外「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還有沙復明、都紅、金嫣、徐泰來、高唯、張宗琪等眾多盲人,畢飛宇以每個人的名字作為章名,洋洋灑灑的21個章節、319頁的長篇小說,每一個角色都被刻劃得極深,每一個角色的故事都寫實的痛苦,尤其對於盲人生活的描述,畢飛宇寫得很細節、很透底,「推拿之術」要按對穴道,而畢飛宇真寫透了盲與盲人。

場三:王大夫、小孔與小馬,推拿房裡三角關係變奏

王大夫、小孔和小馬的三角關係,是《推拿》裡數個愛情故事之一,王大夫和小孔用觸覺談戀愛,小馬用嗅覺捕捉對小孔的愛,「他把這股子博大的氣味叫做了嫂子…彷彿攙著小馬的手,走在了地板上,走在了箱子上,走在了椅子上…走在了枕頭上,這一來男生宿舍不再是男生宿舍了,成了小馬九歲的大街」。身體觸摸的愛情,有著黏膩而纏綿的慾望,而鼻子嗅聞的愛情,開啟了很大的想像力,如同做夢一般,小馬聞著小孔的氣味,這場暗戀來得緩慢卻兇猛,看不見卻得處處臣服於愛情。

愛情,是《推拿》重要的主題,王大夫肩負給予幸福的責任、小孔背叛父母期望的執著、小馬白日夢般的暗戀、徐泰來傳奇性的悲劇、金嫣猶如好萊塢情節、奮不顧身地追愛、高唯不要命地對都紅好、沙老闆執著於美與愛情的虛幻、都紅周旋在多人之間的俐落…,每一段愛情故事的發展,都動人心弦,深刻不已。盲人的愛情,其實和所有人都一樣,當愛情來臨之際,誰都可能是盲人、也都是明眼人,都紅說「沒有哪個女人是看不見愛情,眼瞎的女人尤其看得到」。

畢飛宇用不同手法,寫不同的愛情遭遇,寫實、煽情、魔幻、驚悚、荒謬兼具,讀來讓人暢快。王大夫抱著金嫣,以為是小孔,金嫣也誤以為他是徐泰來,王大夫語無倫次說著「結婚,結婚,結婚」,金嫣哭著說「泰來,大夥兒可都聽見了─你說話要算數」,這一場混亂而荒謬的場景,讓人既笑又哭,慌鬧之間,即使是錯位的荒謬劇情,愛情的真切著實打足人心,當初的利慾與執念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

《推拿》在黑暗中進行,我們沒有摸黑看不見亮光,反而處處有動人線索,牽引讀者進入盲人生活以及心靈深處,從追逐金錢開始,由愛情的真摯結束,在中國快速崛起、經濟井噴之際,誰是盲人?是畢飛宇獻給當代中國社會,深情的凝視。

「她看到了一種東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廣泛、最日常的目光。」

(編按:新頭殼網站跟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每星期五將固定推出書評。作者為三餘書店--尚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