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力微博Ⅱ

-記者如何透過微博找人?

業餘但可靠的爆料人

盧俊卿則因女兒盧星宇成名。

夏天,草木特別茂盛,北京的樟樹枝繁葉茂,撐起一片濃綠,各校也陸續進入忙碌的開學季,但郊區的近30間農民工子弟學校卻無預警發出停課通知。

一個女孩發在自己微博「中非希望工程將捐建15億,10年內建1000所希望小學。」網上莫不調侃只因當年毛澤東說「是亞非拉兄弟抬我們進聯合國」,中國寧肯放著自己國家的孩子沒學上,也不能丟下非洲的失學兒童。

隨後,女孩身分被搜出,盧星宇,24歲,身分是中非希望工程秘書長,掌管20億元項目資金,網友懷疑她是「郭美美第二」。背後扯出中國三大官辦基金會之一的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青基會),中非希望工程是由青基會與世界傑出華商協會(世華會)共同發起。

目前的中國法令規定,只有官辦基金會才能向公眾募捐。很快,青基會發表聲明,稱捐款來自世華會成員的捐贈。與論開始轉向盧俊卿,他是盧星宇的父親、中非希望工程主席、天九儒商集團董事會主席。

周筱贇是億萬網友中的一個,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的名字總與一連串揭黑爆料一起出現:中石化天價酒事件、鐵道部訂票網站億元合約、中華兒慈會48億巨款神祕消失。

他是中國近兩年被討論最多的網路爆料人。騰訊網、網易、天涯社區、央視都頒給他年度人物,中國排名第三的浙江大學聘請他擔任碩士班指導教授,同是211工程的中山大學也找他當駐校記者,財新總編輯胡舒立認真研究他的個案說「周筱贇是可以複製的」,後來,她罕見地改變自己的說法,「經過深思熟慮後,周筱贇是不可以複製的。」

周筱贇為自己樹立「業餘但絕對可靠的爆料人」品牌。他在新浪微博有十多萬粉絲,但沒人看過他的長相,在公眾面前出現,總是一副墨鏡、一副口罩;用來揭黑的武器,有四個微博、五個博客、兩個論壇,但他說自己真正建立品牌是靠「證據確鑿的爆料模式」。

也是他將盧俊卿推入公眾視野。事情爆發後「有一些『內線』開始聯繫我,向我提供大量內部資料,」一堆宣傳圖冊,整頁都是盧俊卿父女與中外領導人的合照,寄給會員的邀請函中,明確稱交錢可以跟領導人集體合影,交更多錢就可以跟領導人單獨合影,「他看準企業渴望與政府高官牽線的訴求,以拍照作為噱頭收取高額會費,我給這種模式取名『合影經濟學』。」

「我不相信人證」

見到周筱贇,是在夏日時節,廣州的天空透藍的沒有一片雲,沒有一點風,他仍戴著口罩與墨鏡出現,半開玩笑地說「我的敵人太多了,他們都想我死。」

我們約在廣州五羊村的南方大院,他是南方報業的資深編輯,正值晚飯時間,我們隨性而至,在小區裡的一家湖南菜館坐下,是那醉酒的夜,拉近陌生的心,隨後,他拿下墨鏡與口罩。

周筱贇坦言他收集證據有幾條鐵律,他從不採信人證,只採信書證和物證,他說,「我作為網路爆料人,要用更嚴格的法律標準要求自己,因為人證太容易被誘導、被脅迫,如果鬧上法庭,雙方各執一詞,就成了羅生門。」他採用的書證也要嚴格要求,如法律文件、政府文件、銀行票據等有證據力的資料。

他討厭文人般的抒情和想像,更重視證據,跟他大學是理科生有關,畢業後他考進復旦大學歷史博士班,跟著中國著名史家葛劍雄學習考據,「對我的影響就是凡是要講證據和邏輯,這可能使我顯得較真。」

他講過「單一指向性因果關係」,指證據和結論間的邏輯要求,他認為中國記者太多文學出身,對弱勢有天然的同情心,「這些人不適合當記者」他直說,「沒有證據和邏輯,我不相信任何感情。」

時間久了,他越來越不喜歡線人見面。「拒絕見面,一方面避免利益關係和人情關係,另一個原因是避免圈套,」他說,「反正我不相信人證,物證你可以快遞或郵件給我。」這也讓他省下麻煩,沒必要再去核實線人動機,因為「重要的是他爆料的內容是否真實,以及是否涉及公共利益。」

「中國的憤青特點就是不講理性」,因為不滿需要宣洩,社會的失意者容易變成網路的好戰份子,他們沉浸在某些時刻,北京奧運前後抵制家樂福,法國總統就出來道歉;砸爛日貨,日本駐華大使就給說法。集體非理性經常綁架中國社會,「在我看來,講邏輯、重理性的批評就不是憤青。」他想扭轉社會的氛圍。

娛樂化揭黑

私底下的周筱贇是同事眼中的開心果,說話時,語調激昂,瞪圓眼睛,手在空中擺著,我很難把眼前他跟網上話鋒犀利的周筱贇連結在一起,他回應的很簡單「揭黑沒必要那麼苦大仇深嘛」,他說自己是「娛樂化揭黑」,這種策略尤見他調查盧俊卿的世華會。

他發現世華會做的是會議經濟,業務人員成天給中國企業老總打電話,舉辦一系列的活動,如世界傑出華商大會、財富領袖論壇、華商資本論壇等,以投資為幌子詐取高額會費,而且「所謂『世界傑出華商』,有的冤大頭交了幾十上百萬,但最低250塊錢就賣,」周筱贇對線人寄給他的一張照片印象特深刻,路邊的一家小米粉店,布滿灰塵的電扇上頭就掛著世界傑出華商的證書,「非常戲劇化的衝突阿,放網上就引來眾多網友圍觀。」

路邊的米粉店、湖南的臭豆腐攤,周筱贇把網友寄給他的照片都公布出來,還不忘調侃「盧主席,收了人家多少錢?」連番攻勢,逼的盧俊卿氣的「懸賞100萬揪出幕後黑手」,周筱贇看機不可失,立刻在微博留言「舉報周筱贇就能獲得百萬賞金」掀起一波網路舉報潮,成功展示一次網民逆襲。

隨後,盧俊卿透過律師怒斥「周筱贇無疑是嘩眾取寵,完全想炒作自己。」不排除提告,但還沒立案卻先被起訴,「他侵害我的名譽。」周筱贇找北京律師提起告訴,「雖然是名譽權官司,但我希望他在法庭上還原我的疑問,釐清事實。」

周筱贇清楚,網民的注意力短暫,「這事長期沒個結果,我以惡搞形式,可以讓網民持續關注」,在眾聲喧嘩的網路集體狂歡中,把嚴肅的揭黑化為喜感,反而有利於事件更廣泛傳播。

保護「深喉嚨」

但揭黑模式要能延續,最重要的是,積累大量的線人資源,周筱贇告訴我,他每天會收到近百封信件,靠的是「一旦出手從不失手」,他在博客的自介上就這麼寫著,他有些自滿地說「從來沒有任何線人在我手上曝光。」

為此,他想出一套保護證人的「三重境界」:第一,打死不說,即使身邊親密對象都不和他們討論案件;第二,隱藏樹葉,他從偵探小說上學來,要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方是把樹葉藏在樹林裡,當對方懷疑他的線人時,他會含糊其詞回應,讓可疑的對象變得無窮多;第三,無劍之劍,就像諜戰片中常使用的「死信箱」(dead drops),兩個人在不見面的情況下交換情報,透過公共空間,或是USB,不管線上線下彼此都互不相識。

憤怒可能充滿快感,中國社會卻沒有暢通的管道排遣,因而興起不少掛名「輿論監督」的網站。「他們都幹些『敲詐勒索』的事」,中山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張志安曾告訴我,網路爆料人常一手向舉報民眾收錢,另一手就向被舉報對象勒索,用兩手策略做起生意。

中國沒有制度化的獨立媒體人,才是胡舒立在深思後覺得周筱贇不可複製的原因,當權貴聯盟拿鈔票當子彈,脆弱的理想太容易被擊潰。

穩定的媒體工作,恰好讓周筱贇始終保持「獨立」的形象。「我有一份比較滿意的收入,生活中沒有太多花錢嗜好,不煙酒,對名牌也沒多大興趣。」他唯一的嗜好是看書,在報社內擔任歷史專欄評論員,辦公桌上幾乎被書堆淹沒,腳邊是成堆的報紙,「我每天早上都要看過廣州市所有的報紙。」

在媒體工作,讓他清楚傳播的效果。每次有重大的爆料,「我會到關注的大V名單去逐個發私信,發出四五百條,」雖然不見得收到私信的人都會轉發,「但只要有幾個大V用戶轉就會有影響力。」至於,網絡爆料能否進入公眾視野,也和媒體是否報導有關,因此,他還會「到媒體記者的QQ群(類似msn群組)去發消息,比如藍衣群、小刀群,可能就會有記者會跟進報導。」例如王星就追蹤報導盧俊卿〈天九儒商的生意經〉。

他認識較多記者、律師、學者,這些人都能幫他分擔網上爆料的風險。尤其是律師,他大聲強調,「我的重大爆料內容,寫好後基本上都會請律師審定,在法律上要無懈可擊,規避可能的法律風險,」他聽從律師建議,盡量不下結論,在用語上也格外小心,「比如我會說『涉嫌違法』,而不會直接說『違法』。」

除了在用語上要求,他的揭黑爆料還有三不原則:第一,不碰敏感議題,和所有中國人一樣,在言說空間裡有個曖昧不清的禁區;第二,不介入廣東省題材,因地方權貴構成聯盟,而暴力又頻繁出場,不介入本省題材是出於人身安全考慮;第三,不高於廳級,中國行政五級劃分為國、部、廳、處、科,嚴格規範不得越級舉報。

舉報內容必須符合公共利益,僅採信書證、物證,又有三不原則,周筱贇的要求對渴望伸張公道的網民來說,形同一堵高牆,不少人氣的罵說「你膽子太小」,他也承認,但他更喜歡另一種修飾的說法是「謹慎」。「我是一個很謹慎的人,我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揭黑要先確保自身安全,就要證據確鑿,能不能扳倒大象,要看司法部門,周筱贇用平和的語氣解釋。

戰風車的周筱贇

他的揭黑爆料贏得掌聲,卻也招致不少非議,因為,犬儒的社會總有人說風涼話:有人質疑他在炒作,也有人說做這些有什麼用呢?他覺得自己有時像是獨自和風車作戰的唐吉軻德,力量太微小了,曾經喪氣地投書媒體「網路能反貪,也只能反少數倒楣蛋。」

當他快走不下去,就會想起高耀潔醫生。她被譽為「中國防愛滋第一人」,自從90年代揭露河南農民賣血以及當地「血漿經濟」以來,多次受河南政府阻撓,以致2009年,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不得不出走海外。周筱贇與她相識十多年,緣份起於他大學時,某天讀完高醫生文章便衝動買了火車票拜訪,老人溫柔且善意提醒「附近很多國保,趕快走吧!」之後,他更常去了,一邊協助整理手稿並計畫著幫老人出書。

「我在部落格說,我要做一個正直、善良、簡單的人,」他坦言受高耀潔影響很大,「她讓我明白,世上真的有只為公共利益,沒有任何個人利益的人。」他常在想,社會是不是太少較真的人?「如果這樣的人多了,社會也許會不同。」

為了網路揭黑,他常常只睡三小時,因為不能影響到本職工作,「我爆一個料,要熬夜好幾天、研究證據才寫出文章,」即使生理上充滿疲憊,但他「心理充滿興奮感」。

「我越來越謹慎了」,從前揭黑總想扳倒貪汙官員,他現在更清楚自己的角色,「我的定位不是調查記者,而是一個爆料人,我的作用就是給調查記者提供線索。」他知道自己該對抗的不是一個貪汙的小官,而是一個吃人的體制。

訪問結束前,他聊起喜歡的一部電影《V怪客》,最後那幕,所有人戴起面具一起站出來的畫面,「我很喜歡那種感覺」,我終於明白,他為何會帶上墨鏡與口罩,周筱贇是誰不重要,他一直期待著網上能出現更多「周筱贇」。

(編按:本專題與新頭殼平台合作,連載中國調查記者故事,每週三四五刊登,共九篇。企盼提供讀者更寬闊的視野,了解這群在監控之城下仍奮力寫作的「調查記者」。)

作者:簡永達(台大新聞所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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