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帶過兩年一屆的「六個班級」,這已經是小文老師的第十三個年頭了;面對這個三年級的新班,她立下宏願,想要「每件事情都和小孩說理由」。別提這是怎樣的「不可能的任務」了,且說到了下學期,她不過是為了好玩想要測試一下, 故意宣佈:「我是說過凡事要講理由的,但我說過的話我就可以收回」,結果,就被小孩「弄哭了」。因為全班都說,「你變了,我們不會變」,「我們要問為什麼,是因為這是對的事情,並不是為了聽你的話」…

 

時光機器

就在全心全力教著這群小孩的同時,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卻意外地闖進她的心田。幾乎每個晚上,她都要去看孟豪的臉書;照片裡的他,和一些大學生,站在立法院側門前,雖然長得很高了,還依稀看得出小時候的樣子。然而,他們能堅持下去嗎?他們會成功嗎?如今的孟豪,已經長成什麼樣子,而他會怎樣發揮自己的角色呢?小文老師每天在學校,心裡還時時記掛著他。

其實也不止是記掛著他的安全,而是不得不一直想著,不知道如果繼續斷電, 佔據廁所,關閉空調,他們還能撐多久?而用桌子椅子堵住議場的那幾個門口,真的能擋住警察的攻堅嗎?但最重要的還是,小文老師雖然不是完全不了解議題,但對於所謂「服貿」爭議的細節,她還真的要靠孟豪提供的各項訊息,才能掌握全局。

這真是的,這真的是,是怎樣呢?小文老師無法用幾句話說得清楚;不過, 就僅僅是十二年,十二年前自己教過的小孩,現在竟然每天教給她新的東西︱世上還有比這更奇妙的事情嗎? 

那時候的自己,才剛畢業;如果要說誰比較怕誰,當然是自己比較怕學生。那時候的孟豪,才五年級;是讓她最害怕的幾個之一,如果不是其中之最的話。好像就是開學的第一天吧,她走進教室,多數小孩開始坐下來;少數還在觀望,而有一個小孩,則起身在教室遊走,剛才似乎還坐在椅子上的嘛!如果是今天,她也許會先等一等,看看這個孩子到底意圖何在,至少要先問問他的名字,以表示「你確實有引起我的注意」;但那個時候,她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就是學長們再三叮嚀的:你不吃死他們,他們就把你吃死…

所以, 小文聽見自己的微微顫抖的聲音:「你給我坐好」;奇怪的是,那聲音並沒有鼓足力氣發出的該有的音量。所以,當那個小孩冒出一句:「你才給我坐好」,對比之下,就顯得那童稚的聲音特別地宏亮,有「感情」,而充滿了生機。好了,這就是麻煩的開始。忘了後來是怎麼收場的,大概就是沒收場的收場吧; 但小文終於知道了,這就是孟豪,而「孟豪」兩個字,就是接下來一兩年裡,她必須聲嘶力竭不斷喊的兩個音節…

而資深老師的耳提面命很快就來了:「光用喊的有什麼用?」「你以為講桌抽屜裡那一根是做什麼的?」;就像是溺水的人,見到什麼就抓什麼,而小文老師抓到的,當然就是這整個「體制」遞給她的所謂的「教鞭」。看著伸出來的一排手心,她一個一個地對準了輪流揮下去;奇怪的是,那威勢並沒有卯足全勁使出的該有的力道。不是因為她身子瘦小,而是因為,打從內心深處,她痛恨這一時刻的自己。

這一時刻的自己,和小時候的自己,雖然一個是施者,一個是受者,但對於「打人」的痛恨並無二致。從小生長在一個「文教」家庭裡︱從父母到叔舅,都是當老師的,小文早就知道,他們全都只在乎成績,不關心你心裡的感受;但你最好不要把這一點說出來,因為答案早就準備好了:如果不關心,我何必打你?

然而,小文似乎逃不出這個宿命,午夜夢迴的時候,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 這都是為了他們好;然而,這個辯解是如此地無力,怎麼也無法換回自己的內心的平靜。特別是當她看入小孩的眼睛!那眼睛裡的痛苦︱不足為怪的,只是被打的自然反應;以及那眼睛裡的痛恨︱那更是萬分地熟悉,正是自己小時心中的痛恨的再現!而孟豪以及班上的那些孟豪們,每天繼續製造新的難題,不給她一絲喘息的機會…

在這樣深沉的內心的掙扎中,教書的第一年,竟也就這樣熬了過去,而這第一屆的小孩,也就六年級了。小文老師發現,他們並不止是長高了而已;最可怕的,還是那眼神,好像變得可以洞察一切。那一天,記不清是為了什麼,她對孟豪發了很大的脾氣,一面罵他,一面拿教鞭用力地打著講桌;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她沒有叫孟豪伸出手心:或者是直覺的判斷 對於這樣瘋狂地揮舞而言, 手心是一個太小的目標;或者是潛意識裡明白,眼前的孟豪並不是自己生氣的真正的對象︱那個象徵著這一切的講桌,或者還更應該被打死…

但就在這個時候,小文老師在孟豪的眼中,再一次看到了自己;不同的是,這一次,她看到的不是小時候的自己,而是,而是現在的自己的真實的面貌。在孟豪那洞察一切的眼神中,小文老師清楚地讀出這樣的字句:你被我氣瘋了,只是因為我迕逆了你的權威,並不是因為你對我的關心︱雖然平常你真的關心我(我並不是不知道),但現在的你,關心的只是自己的面子!

第二天開始,小文老師暗自下定決心,這輩子絕不再體罰學生;喊他們喊不動的時候,她寧可呆在那兒,不做一聲。然後,「不打學生」的十二個年頭就這樣過去了,她所帶的班級和她自己,已經得了不知多少個獎,受到「官方」和家長的不知多少種的肯定;如今,她正在追求更高的境界,已經進入「凡事都要講理由」的第十三個年頭了。打開電腦,看著孟豪臉書上的留言:「夜很深了,我們仍罷佔著立法院的議場;很抱歉我們迕逆了這國家的最高權威,但我們不是故意的,真的,只是不得已」;小文老師忍不住在心裡小小聲說:我明白,我明白,十二年前我就明白你不是故意的;十二年後,我更明白你立意維護台灣未來、擋住黑箱服貿的不得已…

 

家長生氣了

在十二年的時光隧道中去了又回,小文老師開始構思這一週的社會課;課本的內容是「認識居住地的環境與生活後,針對居住地的問題,提出解決辦法」, 那麼,「服貿問題」符不符合這個宗旨呢? 

當然,現在這一班還在三年級下學期;但是,她問自己,三年級的「居住地」難道就只在隣里鄉鎮之間,而不在台灣?三年級的「環境問題」難道就只能是垃圾分類和馬路躁音,而不包括台灣未來的發展?當然,一定會有人說三年級懂什麼「服貿」?但是,她再問自己,如果沒有人好好教,等到三十年級他們也未必能懂吧?何況,如果沒有人好好教,他能能懂得九九乘法?

所以,社會課上,小文老師就問:有沒有人聽過「服貿」?居然全班都舉手了,嗯,電視的威力無可倫比。不過,她還是把「服貿」和「伏冒」寫在黑板上,讓小孩發揮想像力,好好來辨認一下。「制伏」「感冒」都容易解釋,她看到很多小孩都露出晃然大悟的表情:原那電視上賣的那個藥是這個意思,以前從來都不知道;但「服務」和「貿易」就難了,必須舉很多例子,特別是要和「貨貿」兩相對照,讓小孩了解商品固然可以有「貿易」(就是買賣啦,把簡單的事情說得那麼難),服務也是類似…

但已經有小孩不耐煩了,說「老師,你跟我們講佔領立法院…」;當然,這才是重點。倒不是說重點是在學運,而是說,重點是和服貿相關的爭議︱學校教育向來只知迴避爭議,從來不知道只有在爭議中,人們才能陪養出真知與卓見。然而,校方和家長,會怎麼想呢?這些念頭一閃而過;小文老師的心裡,無意間卻冒出這麼一句話:如果我迕逆了你們的權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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