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天當老師起算,匆匆地,十二個年頭已經過去了。開學後,又是新的一班小孩,要帶他們兩年呢!算起來,這不是第七「屆」了嗎?可是,之前的六屆的每個小孩的面目,竟都還在眼前!

小文老師用了一個暑假的時間思前想後,就是為了想:在這個新的班上要做什麼?這是個奇怪的問題,「要做什麼」不是早就規定好了嗎?但小文不是普通的老師,她喜歡有個「中心思想」。

幾經踟躕,小文老師決定,下學期開始,每件事情都要跟小孩說個「為什麼」,嗯,就這樣,這就是接下來兩年要做的那個「什麼」,也就是,嗯,每件事情都要跟小孩講個理由。

 

 

 

每件事情都要有理由

 

開學第一天的第一堂課,先講「學習的意義」;這是開宗明義,講上學的理由,用大人話來說,就是要講:人可以透過學習與思考,重新檢視自己,長出新的力量,就能變得更自由…不過要調整語言,因為他們才三年級。對小文老師而言這不算什麼:從第五屆開始,她就已經是「一週一宣講」了;無論是面對怎樣的小孩,她總是可以用小孩話把精心挑出來的那些「義理」講明白;然而,這學期不能只講這些,還要講「為什麼要講這些」,嗯,這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

於是,小文老師就開始交代她一整個暑假的心路歷程:我不是只想認識你們,我還很想跟你們建立感情︱建立感情,就像好朋友之間都有感情,爸媽和小孩之間也有感情;但我也很想教你們功課,把你們的功課都教得很好;我又很想把這個班帶起來,讓大家在班上都很自在,很快樂,又不會亂來沒秩序;但是,注意聽噢,我又不想建立一個班規來要求你們,用一套制度來管理你們,不想把自己和你們都變成制度的工具…所以,我野心很大噢,我想要的東西很多噢!那靠我自己一個人一定是不行的,所以,所以怎麼辦呢?你們猜,我可以找誰幫忙呢?

下面的小孩聽得傻傻的,不知道是聽不懂呢?還是從沒有聽過大人跟小孩訴心事,一時反應不過來。她換了各種方式,重覆再問:我可以找誰幫忙?並一再暗示這些事情都和你們大家有關係。經過天長地久的不知道有多久,才終於有小孩說:可以找我們幫忙;一時之間,所有小孩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她一個個看過去,那些表情幾乎都是同一個意思:原來是要我們聽老師的話,怎麼不早說,還繞這麼大一個彎子?

小文老師趕忙解釋:我是真的要「請你們幫忙」,並不是用這個說法來「叫你們聽話」。不過,看起來小孩已經聽不下了;雖然根本還沒講到重點,但誰叫妳要跟三年級的講這麼難的事情?好吧,第一課就先這樣。

不過,機會很快就來了;學校新規定:早餐不准帶到學校吃。小文老師的第二課就是:這個規定有什麼理由嗎?為什麼要這樣規定呢?但最重要的是,這個規定到底有沒有道理。一開始,小孩都懶懶的不想討論,心想規定就是規定,還要什麼理由?沒理由又怎樣,難道就可以不遵守?但小文老師說:「每件事情都要有理由」,如果理由講不清楚,或不能讓你們覺得有道理,你們就可以不做。聽到「可以不做」,小孩的興趣就來了,很快地,班上就分成兩派;匆匆地,一節課就過去了,不用說,誰也沒有說服誰。小文老師於是宣佈:我們用一個禮拜的時間,好好再想一想,下週這個時間,再討論一次就要定案了;在這一週裡,如果有人問你「為什麼不遵守早餐的規定」,要怎麼回答?記得噢,標準答案就是:我們還在思考這個規定有沒有道理。

緊接著,小文老師說:從今以後,每一件事情,我都要跟你們說「為什麼」,也就是要讓你們知道「每件事情的理由」。還記得昨天說要「請你們幫忙」嗎?我並不是故意用這種說法「叫你們聽話」;相反的,我是要你們「不要聽我的話」,只聽「是非對錯的話」,也就是要你們自己判斷,想清楚,如果是有道理的就做,沒道理的就不做,而不是聽我的命令去做或不做︱而且,「每件事情都要有理由」,並不限於要你們做的事情,也包括我在做的事情,例如,我現在正在跟你們講「為什麼我要跟你們講為什麼」…

當然,講到「為什麼要講為什麼」,對小孩來說,又太難了;所幸,一學期的時間還很長,而要講理由的「每一件事」還真多。所以,從「為什麼要學這一課,到為什麼我這樣教」;從「為什麼別的老師不是這樣」,到「為什麼大人不願意跟小孩講理由」;從「為什麼不能只相信觀察的結果」,到「為什麼必須講為什麼」;她整整講了一學期的「為什麼」,果然就如當初設定的「中心思想」,這學期就徹頭徹尾地變成「為什麼」的一學期了。

當然,追問「為什麼」不一定能得到答案;所以,有的時候必須在沒弄清楚為什麼之前先做出行動。那要根據什麼來行動呢?其實小孩也都願意,比如說,根據過去的習慣,或大家的約定;不同的是,心裡要明白這事情的道理我還不明白,暫時先跟大家一起行動,只是為了方便,或不要惹麻煩。「不要惹麻煩」常常也是一個滿好的理由,記得「不在學校吃早餐」那件事情,討論到最後,大家就是以這個理由決定配合學校的要求;不同的是,所有小孩心裡都明白,這個規定其實沒太多的道理,雖然某種道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啦…

小文老師有時候也會想,這樣是不是又回到「服從權威」的老路上去了呢?但看到小孩即使服從,還是沒有放棄追求「為什麼」的熱心,她也就放心了:人畢竟不能離群索居,但絕不能因為行為上的妥協,順帶就奉送了心靈的自由與思想的批判。就這樣,在不斷的「為什麼」聲中,匆匆地,一學期過完,第二學期又開始了。開學的第一天,她突然起了「玩心」,想要測試一下:一個月的寒假,會不會把一學期的努力都抵消掉?

於是宣佈:從今天開始,全班禁用自動鉛筆!果然,立刻就有幾個傢伙問為什麼;她鄭重地說:沒有為什麼,這是我這學期的新規定。看到這幅熟悉的「老師的嘴臉」,小孩都傻了,都在想,寒假裡發生什麼事了?難道已經換了老師但模樣看不出來?過了一下,有個小孩問:你不是說每件事情都要講道理的嗎?於是全班就炸了鍋,「對呀」「怎麼說話不算話」「怎麼這樣」「自動鉛筆害到誰了啊」…;她大聲地說:我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我說的話我也可以收回!突然,一片死寂壟罩了教室;一雙雙明亮的眼睛都瞪著她,但一個個小嘴巴都閉得緊緊的。

經過天長地久的不知道有多久,角落響起一個小小的聲音:我們要問為什麼,是因為這是對的事情,不是為了聽妳的話;所以︱所以,妳沒辦法收回去,妳收回去也沒用…這一回,換小文老師傻在那兒了;而各種交頭接耳聲也從各個角落響起,慢慢匯集成很大的洪流:「妳收回去,我們還是應該要問為什麼」「妳變了我們不會變」「只要我們一直問為什麼,妳就會想起來應該問為什麼」…

她再也演不下去了,因為眼淚已經不聽使喚地掉了下來,只好說:對,你們對,你們說得才對,一定要問為什麼,即使我背叛了這個主張,你們也要堅持下去︱或者是責罵我,或者是說服我,或者是原諒我,或者是安慰我,就像我安慰你們犯錯的時候一樣…

忽然之間,小文老師明白了一件事:一直以來,她想跟小孩解釋「自己」為什麼「每件事情都要講理由」,卻總是講不清楚;是因為有一個很明顯的理由,她之前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那就是,她認真地希望這些孩子也都變成「凡事都講理由」的人︱就在剛剛的那幾分鐘裡,他們明明白白告訴了她,事情確實是這樣的!

 

時光機器

就在全心全力教著這群小孩的同時,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卻意外地闖進她的心田。幾乎每個晚上,她都要去看孟豪的臉書;照片裡的他,和一些大學生,站在立法院側門前,雖然長得很高了,還依稀看得出小時候的樣子。然而,他們能堅持下去嗎?他們會成功嗎?如今的孟豪,還有多少是屬於她的,而他會怎樣發揮自己的角色呢?小文老師明天在學校,心裡還時時記掛著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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