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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遊戲如何弱化公共領域的言說品質?
2025.10.31 | 11:46
「廣告宣傳、電視、報紙、唱片、收音機……,形成一股愚蠢的潮流,任何物質,包括藝術在內,都可以被傳播且被同質化。」約翰伯格,《影像的閱讀》周威同以前只有作家能出書、大咖能被採訪,他們的言論、看法就會在公共輿論場發揮影響力、形成大V。在互聯網時代,每個人發聲的門檻極低,只要手機、電腦、加上網絡,我就能被看到;只要夠沙雕、有人設,隨便動動滑鼠,就火出圈了。如果讀者看不懂其中某些名詞,代表你可能跟不上數位原住民的用語和思維。每隔幾年就會有某些人事物在網路爆紅。例如,網路迷因(Meme)和梗圖(Image Macros)的瘋傳戲仿;或是韓國歌手Psy「江南 Style」引發全球模仿改編;尤有甚者,冰水桶挑戰的慈善募資,更透過「點名」使得傳播從線性演化為無限延伸的人際網絡,其速度則呈現等比級數擴散。冰水桶挑戰藉由演藝圈、運動明星、政治人物等名人加持,由傳統的身體「展演」(Performance)取代了理性「言說」(Speech)。只要一個戲劇化、誇張生猛的表情或動作,傳播者在社群媒體同時完成自我優越和社會參與;顯然,在注意力經濟世代,刺激視覺的行動符號比蒼白的文字論述更具傳播優勢。兩個文化現象的幽微 台灣政治人物的質詢金句:「本來應該從從容容,游刃有餘;現在是匆匆忙忙、連滾帶爬,睜眼說瞎話。你在哽咽什麼啦,你在哭什麼哭,沒出息。」除了被瘋傳之外,更有鄉民改編成「沒出息」神曲、甚至做成動漫風影片席捲兩岸。這個現象是否意味「我們共感」所以轉傳?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將人類活動劃分為勞動(labor)、工作(work)、行動(action),其主張唯有行動是真正的「政治」,它必須在公共領域透過言說(speech)與展演(performance),藉以彰顯人類的多樣性和個體的獨特性。筆者擬深入探究文字、圖片或影音轉傳戲仿等行為,對於公共領域的言說品質造成何種影響?「本來應該從從容容、游刃有餘;現在是匆匆忙忙、連滾帶爬」的對照,直接指向自由與勞動的核心衝突。鄂蘭理想的政治領域,是個體擺脫「勞動」(為生存而奔波)的必要性,得以在「從容不迫」裡追求自由。然而,「連滾帶爬」與「匆忙」則說明,政治行動的本質已變質,被社會化和管理學所吞噬;當政治場域被捲入不斷加速的生產與消費,人類生活被簡化為應付生存壓力。這正是強烈「共感」的幽微處,我們嘲諷政治人物的荒謬狼狽;而轉傳則是集體確認「心有戚戚焉」的自我調侃。「睜眼說瞎話」更是指出政治行動的「言說」本質以及揭示真相的危機。鄂蘭認為,言說能力是人類政治行動的公共基礎,而論述必須真實;一旦思考被功利主義取代,所有人類行動都被還原為「算計和收益的加總」時,政治人物便喪失對話與論辯的誠意,而選擇用謊言取代真實。「你在哽咽什麼啦,你在哭什麼哭,沒出息~」這句斥責,則指向公共領域與私領域界線的崩塌。「哭泣和哽咽」意味個體只關注私人情感,鄂蘭向來強調公共領域的理性與客觀,而將私密的脆弱帶入政治辯論,則逐漸消融公私界限。於是「政治語言」失真,轉傳的行為甚至意味著語言的戲謔;維根斯坦曾提出「語言遊戲」(language game)的概念,他認為語言並非一套靜態的符號,其意義是一場由「規則、語境與社會習慣」構成的遊戲。理解語言,就是理解人類如何在語言中生活。「本來應該從從容容、游刃有餘;現在是匆匆忙忙、連滾帶爬…..」這種「語言遊戲」,反映出其規則不是邏輯推理,而是情緒表演;其目的不是溝通,而是立場認同。維根斯坦的洞見在於:語言習慣的演變造成政治失能,是政治人物刻意用表演式語言取代「討論」,而讓我們不自覺地以為這就是政治。「生活用語」背後的文化霸權從鄂蘭的視角,一旦情緒化語言在網路發酵、進而取代公共領域的客觀討論而自我異化;那麼,筆者將藉由葛蘭西( Antonio Gramsci)的「文化霸權」理論,進一步探究語言異化背後,是否存在著外部權力對我們思維與文化主體性的幽微滲透。台灣年輕人對中國生活用語與戲劇的普遍接受,並非只是單純的娛樂消費,而是典型的「文化霸權」(Cultural Hegemony)滲透。此理論最早由義大利思想家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提出,用來說明統治階級如何透過文化,使被統治者主動接受其價值觀與世界觀。這種滲透讓「誰造成」的主體被隱形,其並不是傳統的軍事或政治支配,而是國家意志、資本市場與演算法機制三重的結合;以潮流之名將語言、思維、文化,經由網路鑲嵌在台灣年輕人的腦海。一、從政治支配轉為文化同意:葛蘭西指出,真正穩固的統治,並非強制而是「同意」。當一個社會的主流文化被普遍接受為合理或潮流,我們便自然「順從」該意識形態。放到台灣語境,中國的文化影視產品(用語、短影音、大河劇)透過網路與演算法滲入日常,這是一齣以「大眾文化」包裝算計的國家級「文化霸權」鬥爭劇。例如《大秦帝國》、《康熙、雍正、乾隆王朝》系列,其核心意念凸顯「大一統」方能造就歷史盛世的趨勢,並強調中央集權的效率;劇情擅長鋪陳軍容壯盛、刻畫雄偉宮殿等史詩場面。這些影視作品都必須通過國家審查,其意識形態的擴張十分隱晦、它不需要審查;而是讓受眾覺得對方的語言比較酷、那些敘事比較通順、他們的歷史更宏觀。當中國逐漸掌握語言與美學的詮釋權,年輕人對「什麼是台灣味?」的判準與感受便開始鬆動,亦即「文化霸權」統治透過「同意」而完成。二、語言作為意識形態載體,是文化霸權的核心:當台灣年輕人隨口使用「破防」、「上頭」、「真香」、「搞錢」,他們不只借用詞彙,而是在無意識裡被植入一整套社會心理結構:「破防」隱含著脆弱與攻防的網路文化;「搞錢」則將經濟功利化視為生活核心;「上頭」反映短暫、感官化的消費沉迷。「真香」乃意味原則的鬆動與市場的勝利。這些詞語的流行並非一時興起,而是文化意識的認同,年輕人易受情緒驅動、追求即時滿足、傾向實用主義、且充滿經濟焦慮。中國語境的RAM燒錄進台灣語言的ROM,年輕人對世界的敘事、價值判斷,甚至情緒表達,都漸漸與北京的語言政治一致。三、國家資本、文化產業聯手「製造」同意:中國戲劇、綜藝與短影音平台(如愛奇藝、抖音、小紅書等)是文化霸權的具體機制,其不僅輸出內容、也扭轉審美觀。其背後蘊藏龐大的國家資本與市場邏輯,塑造了「什麼是好看?」「什麼是成功?」的主流判準;更關鍵的是,演算法成為霸權的守門人。一位台灣短影音創作者若希望被看見,必須在「模仿中國口音、語速與標題」的框架裡自我審查,以求被演算法接受而獲得流量——這正是葛蘭西所謂「被統治者的自我馴化」。於是,文化霸權不再靠外力推行,而靠內在的市場誘因完成。四、抵抗與重建:葛蘭西指出,文化霸權並非無法抗衡,關鍵在於如何建構「文化反霸權」?透過教育、媒體、藝術與母語,培養我們對主流語境的批判意識。這不意味要拒絕所有中國文化,而是要讓台灣年輕人意識到語言選擇與文化消費背後的權力關係。例如,在課堂探討「語言如何形塑世界觀?」讓學生分析網路詞彙的社會語境。此外,市民社會應鼓勵創作者使用混合語言(國語、台語、客語、英語),重建多聲性的文化表達。最後,是全民應支持本土影視產業,讓「說自己(或母語)的語言」重新變得有魅力。2025年金曲獎最令人驚艷的,就是以融合台語和法語的慵懶唱腔的專輯《Suí 水》,「最佳台語女歌手」李竺芯說,「順著水流,每個人都能創造屬於自己的無限主流。」就是讓曾經被邊緣化的台語,重新被世界發現、重新建構台語之美。【金曲獎2025】最佳台語女歌手李竺芯是誰?台語當法語唱:「美,無法被定義!」同年入圍「最佳原住民語歌手獎」及「最佳原住民語專輯獎」《pulu'em》的桑布依,在典禮引言提到自己與其他入圍者都沒有得獎,說,「沒有得獎沒關係,我們請評審改進!」其幽默與自嘲引發全場爆笑,不禁令我們反思「藝術領域的『最佳』,該如何定義?」、「跨文化的表現手法被理解的可能性?」、更完全顛覆「評審」與「入圍者」之間的權力不對等關係。「桑布伊入圍全槓,自嘲「請評審改進」全場爆笑」,結語:語言遊戲弱化公共討論與文化霸權的反思這段爆紅的質詢語言揭示「去政治化」、「去討論化」的深刻危機。這種失語和失真,使得政策制訂過程缺乏廣泛且深入討論,更讓不同立場者之間無法對話;徹底破壞公共領域的基礎,訴諸情緒動員進而使民主政治陷入危機。語言的轉傳不只是好玩或有趣,而是漸漸侵蝕人類溝通能力。我們能否深刻反思?承擔起公共領域的責任以及發言的後座力。更深層的是,文化霸權的對抗,從來不是政府的禁令、而是主體的覺醒。如何讓年輕人意識到,語言從來就不是中性,而是思想與價值觀的映現;在網路上每次的言說或轉傳,都是一次次關於文化立場的選擇與行動。在面臨「華語霸權」(TikTok)與「主流平台」(Netflix、YouTube)雙重文化壓力下,這場對抗將重構我們的主體性,從而維持台灣的文化韌性,讓民主價值得以鞏固茁壯。參考資料:林澤民,〈維根斯坦與台灣的政治語言遊戲〉,菜市場政治學。檢索日期:2025/10/16。約翰•伯格(John Berger),《影像的閱讀》,台北:麥田出版,2017/11/08。葛蘭西( Antonio Gramsci),《獄中札記》,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11/01。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林宏濤譯,《人的條件》(全新修訂版)台北:商周出版,2021/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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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論》 因川普關稅而陷入困境的中國「SHEIN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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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日本等國家深受年輕人喜愛的中國電子商務網站SHEIN,因為川普政府的關稅措施,而受到沉重的打擊。在中國南部的廣東省廣州市,有一個被稱為「SHEIN村」的地區,這裡密集分佈著為SHEIN供貨的服飾工廠。隨著美國加大對中國的關稅攻勢,一些工廠因為訂單大幅減少而陷入困境。與美國的貿易戰「將傷害像我們這樣的底層工人,並使我們更加貧窮」,面臨失業威脅的移工們心情低落地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