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府國策顧問郝明義今(31)天發表公開信,正式宣布請辭國策顧問一職。他直陳說,兩岸政策,是生死大事。不能為了拼經濟或創造政績,而罔顧國家安全;並痛批,兩岸服貿協議是黑箱作業,破壞民主程序,錯亂政府體制。他最後並提出兩點請託,一是希望以總統之尊,針對問題能夠為我們的將來未雨綢繆,不要只會「謝謝指教」,二是希望服貿風暴還有挽救機會,請及時回頭。
郝明義也向馬英九說,「您所領導的政府,這次如此破壞民主程序,其實是站到了台灣數十年民主運動發展的對立面上,即使真能在經濟成長上產生再大的助益,其實都不足以彌補造成的傷害。」
他提醒馬總統,「今天社會因服貿協議而生的種種爭議及臆測,其責任是要您負的;如果民間的聲音和力量逼使政府不得不重啟談判,果真對我國國際形象或其後和他國談判造成不便,付出這個代價的責任,也是您要負的;如果當真因這些耽擱而拉開我國與其他競爭隣國的差距,這個責任也還是您要負的。」
郝明義辭國策顧問公開信全文如下:
總統不能罔顧國家安全,破壞民主程序,錯亂政府體制
馬總統:
謝謝您請總統府秘書長楊進添來和我會面,說明政府簽署《兩岸服貿協議》的角度。我請楊秘書長轉達我不同意的意見,您也想必已經了解。
現在大約兩個星期之後,我決定辭去總統府國策顧問一職,敬請查照。也同時說明理由如下。
我從民國九十八年就任國策顧問一職後,將近五年時間裡,不論以公開信或非公開發言給您的建議,一直是請您重視三個主題:
一,國家論述,也就是國家願景的設定;
二,兩岸政策的突圍,要攻守有據,以免反遭殲滅;
三,政府運作的混亂與失序。
我也提醒您:前兩項需要相互呼應,第三項難以立即全面改善,所以最好根據前兩項的方向,以80/20原則挑出短期需要劍及履及改善的重點來監督。
其中,有兩次向您當面建議兩岸政策的重點,也想再說一遍。
一次是民國九十八年底,我和另外兩位人士一起提醒您,兩岸交流的談判極為敏感,所以政府最好把一切兩岸交流的談判都公開化、透明化,主動向在野黨簡報、說明,一方面 凝聚台灣的共識,另一方面也可取得在野黨的某種背書。您當時做了筆記。
另一次是今年二月底,我和您有個單獨對話的機會。當天我提醒您對如何招引中國大陸企業來台投資的事,應該設定「藍線」和「紅線」兩種不同的項目。藍線項目,是指我們明顯落後於他們的,需要他們技術和人才的,這應該積極創造有利的招商引資辦法;紅線項目,是指事涉我們國家安全或利益的,無論如何都要守住,不要讓對方進來。並以去年中國「華為」電子想要併購美國3COM公司,卻被「危害美國政府信息安全」的理由而被攔阻為例,指出即使美國這個所謂自由市場的大本營,也有他們基於國家安全而定出的紅線項目。您當時也同意,表示也注意到華為電子的這一則新聞。因此我建議您應該集思廣益,邀請各方產業或意見領袖來討論、定出這些藍線和紅線項目。我個人比較有把握,敢說的,是「紅線」裡應該包含「媒體」和「出版」相關的項目。(出版上下游產業不該切割對待,以免被一條鞭管理的對岸國營出版集團所趁,更是多次在其他機會也向政府相關部門提醒。)
因為我們有過這些深入的討論,此所以當我這次看到政府在《兩岸服貿協議》中,毫無預警地把出版上下游四個相關環節中的三個都不對等開放給對岸時,先是趕快寫信給您和相關部門,希望有機會挽救,在沒得到回應後,不得不直接訴諸社會的注意。
這段時間我之一直沒有辭去國策顧問一職,理由有二:
一,是我希望除了我個人的繼續提供提醒和建言之外,社會上出現這麼多異議之見,您可能兼聽則明,懸崖勒馬;
二,是有些政府官員和媒體,企圖把這次近乎公民運動的政策辯論,標籤化和簡化為藍綠政黨的對決,我持續以「總統府國策顧問」的身分提出諍言和建議,多少可以緩和這種標籤化和簡化思維的作用。也因此,到今天之前,我事實上任何發言的用詞遣句,都沒有針對您個人而來。
但是經過一個月的時間下來,即使民間種種異議聲浪越來越高漲,但是從您對這些異議的回應來看,現在我相信您的許多問題已經不是「偏聽」所造成,而是您自己個人對三個基本的議題就有認知上的偏差。
一, 兩岸政策,是生死大事。不能為了拼經濟或創造政績,而罔顧國家安全。
您想要透過先和中國大陸簽訂服務貿易協議之後,再得以有機會和亞洲和世界其他地區簽署自由貿易協議,是一種拼經濟的思維。
這種執政者光為了本身政績表現而急於推動,卻完全沒有評估相關產業的衝擊影響,事先也不徵詢產業意見的作法的問題,已經有太多人提出,在此不再贅言。
但是就您身為中華民國總統,不應該忘記這個「兩岸」的對方,並不是一般WTO的簽約國,而是一個有上千顆飛彈還瞄準台灣的對方。而我在兩年前的一篇文章中還提醒過您:「兩岸關係的本質,一直是戰爭狀態。只不過,早期,主要是政治與砲彈的戰爭;到大陸全面改革開放以後,則改為經濟與銀彈的戰爭。」(http://www.rexhow.com/?p=775)
因此,我們要和對岸簽署任何商業協議,不能只是沿用和其他國際社會來往的「開放」概念,不僅要做產業衝擊影響評估,還一定要把這些產業事實上是「經濟與銀彈戰爭」的現場放在心上。
也因此,我們要在做「產業衝擊評估」之外,更要做「社會衝擊影響評估」、「國家安全衝擊影響評估」。
而您所領導的政府,事前連「產業衝擊影響評估」都沒做,更遑論「社會衝擊影響評估」、「國家安全衝擊影響評估」。
政府的經濟相關首長而言,他們慮不及此,已經不當,就您身為中華民國總統及三軍統帥的身分而言,一直不肯面對這個協議涉及兩千三百萬人的安身立命,必須謹慎以待的事實,可謂失職。
二, 黑箱作業,破壞民主程序
政府這次簽署《兩岸服貿協議》,其黑箱作業破壞民主程序,是極其嚴重的事情。
一個涉及影響我們GDP 70%,就業人口四、五百萬人的對外協議,尤其是與對岸的協議方向與內容,竟然可以完全把國會矇在鼓裡,從在野黨的立委到執政黨的立委到執政黨的立法院院長都事先不做任何透露和討論,這完全破壞了民主社會的價值和理念,破壞了民選政府的程序正義。
今天,中華民國之所以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同,之所以我們即使在幅員和經濟力量上無法和對方相比卻仍然有所自豪之處,不過是中華民國乃一民主社會;台灣歴經二十多年的政治轉型,全民不惜花上經濟、產業等其他發展相對遲緩甚或停滯不前的代價,不過是為了確切落實人民自己做主的信念。
您所領導的政府,這次如此破壞民主程序,其實是站到了台灣數十年民主運動發展的對立面上,即使真能在經濟成長上產生再大的助益,其實都不足以彌補造成的傷害,遑論經濟部事後委託中經院自己做的評估,這種經濟成長的幅度都不過是0.025~0.034%。
三, 黑箱作業,錯亂政府體制
黑箱作業,不只是破壞了民主程序,也錯亂了政府體制。
對外進行這種協議談判,一定涉及三個層次的問題:
第一個層次是Who,到底是誰在策劃、主談。
第二個層次是What and Why的問題,要談什麼,涉及到哪些產業,以及為什麼是這些產業。
第三個層次是How,怎麼談,以及中間過程的問題。
在一個民主社會裡,前兩個層次的問題必須是公開、透明的。第三個層次的問題,至少也要隨時接受國會的涉入與監督。
您所領導的政府,這次始終閃避黑箱作業的問題,不僅想模糊焦點,事實上更造成政府體制的錯亂。
造成整個社會如此激烈爭議的一部協議,我們唯一可以確認的,只有我方的簽字者是誰。至於是誰主導、策劃這次談判,是基於什麼戰略思維,有什麼整體產業政策,始終沒有任何人出面。
您安排政府這一任負責對中國大陸工作的主要兩個人上台時,輿論莫不對他們經驗、能力與聲望是否適任而提出質疑。後來大家願意看他們的白紙是否果然能別有內容,但經此一役,足知白紙果然是白紙。於是我們只能看到您在經濟部長或工業局長或他們的陪同下,全省奔波地出席一場場瑣碎的說明會,不但浪費國家資源,並且完全錯亂政府體制。
您歴經兩次選戰,應該最清楚台灣有大約四成的人是對對岸一直抱有疑懼之心,對政府和對岸簽署任何協議都有巨大的不安。所以政府在如何決定兩岸政策上,應凝聚全民最大共識。這也是我們當初建議政府要主動建立和立法院在野黨說明、溝通的機制。
您不做此圖,竟然在現有民意支持度只有百分之十五的狀況下,不經過民主程序,光以黑箱作業就執意簽署一個影響兩千三百萬人身家性命的《兩岸服務貿易協議》,而它對台灣經濟成長率的貢獻不過0.025%到0.034%,只能讓人聯想到兩個可能:不是獨裁,就是愚不可及。
此外,近日來您以一國總統之尊,在公開場合指稱反對服貿的意見,不堪一擊;又以特定學者為目標,指稱其造謠,均可謂極不得體。首先,民選政府的首長,本就應該傾聽異議聲音,化解人民的疑慮,您不但不知移樽就教,或理性辯論,竟然挾總統之尊在媒體上的龐大話語優勢,如此對待個別的異議學者,也只能讓人聯想到兩個可能:不是獨裁,就是愚不可及。
基於以上,我已說明我要辭去總統府國策顧問一職的理由。
最後,我還是有些提醒與請託,以請參考。
我的提醒是:今天社會因服貿協議而生的種種爭議及臆測,其責任是要您負的;
如果民間的聲音和力量逼使政府不得不重啟談判,果真對我國國際形象或其後和他國談判造成不便,付出這個代價的責任,也是您要負的;如果當真因這些耽擱而拉開我國與其他競爭隣國的差距,這個責任也還是您要負的。
因為如果政府事先是公開、透明的作業,和產業有過充分的溝通,對社會和國安衝擊有過評估與說明,許多爭議是可以事先避免的,重啟談判是可以避免的,耽誤也是可以避免的。
我的請託則有二。
一是:以後再聽到民間的異議或批評,請不要再說那固定的一句「謝謝指教」。畢竟,全民付您五百萬元年俸,國家給您一年兩兆元預算,不是任您再三犯錯、道歉之後,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謝謝指教」。
我們期待您的是:身為總統,能夠為我們的將來未雨綢繆,而不是永遠只是奔波救火,只會「謝謝指教」。
二是:政府在兩岸服貿協議所造成的風暴中,目前還有挽救的機會,請及早回頭。
您以兼任國民黨主席的身分,請務必不要再以黨意壓迫立法委員只是形式上的逐條審查、逐條表決,而實際上仍然是投票部隊。所有相關的產業,政府應該逐一辦好完整的公聽會,其後由行政部門做好產業衝擊影響評估、社會衝擊影響評估、國家安全衝擊影響評估,再理性地審查與表決。如此才可望免除社會可能的動盪,免除中華民國可能的危險,不要到最後一刻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
謝謝您讀完這一封比較長的辭職信。
再見。
郝明義 謹上
中華民國一百零二年七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