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的同志楊宗昌（1936 ─ 2023）在 8 月 8 日離開我們，享壽 87 歲。宗昌兄是許多人在美國期間投入台灣獨立建國運動的啟蒙者，更是一個紀律嚴謹卻滿懷溫暖的導師。

1962 年宗昌兄到具有「台獨西點軍校」之稱的堪薩斯州立大學留學，認識范良信、陳希寬、莊秋雄等人，同時間認識張肅，兩人於兩年後結婚，自此夫妻倆與革命夥伴們共同為台灣獨立建國運動奮鬥。

1964年投入台獨運動　強化組織訓練

宗昌兄 1964 年受王人紀之邀，加入1958年成立的「台灣獨立聯盟」（WUFI），1967 年提任「美國台灣獨立聯盟」（UFAI, 1966年成立）及世界性的「台灣獨立聯盟」（WUFI, 1970年成立）中央委員長達長達31年，1973 年擔任台獨聯盟第一副主席，擔負起重要的組織與訓練工作。1991 年 ─ 1994 年，擔任台灣獨立建國聯盟 (獨盟）美國本部主席。

這些職務頭銜看起來很大，但危險也大，不僅面對國民黨海外監控與暴力團體威脅或是抹黑為共產黨等，也要面對美國聯邦調查局（FBI）的跟監，就宗昌兄口述， 美國聯邦調查局曾找過他 24 次。

1973、1974 年美國社會掀起反越戰風潮，美國獨盟許多盟員也支持反戰運動，並將反越戰結合到打倒（美國支持獨裁者）蔣介石，雙方彼此相互幫忙，也因此楊宗昌得到反越戰兄弟的幫助，拿到應付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教材資料，編撰成《健我訓練》教材，教導盟員如何應付美國警察以及聯邦調查局的調查跟蹤。

在中國國民黨獨裁統治看不到盡頭時，一向主張民族自決與追求台灣人民自由的獨盟，除了在海外發動各式各樣和平示威 ─ 抗議中國國民黨以及各國漠視將中國套在台灣上的枷鎖（如1971年的清水溪鎖鏈行動），也不排除準備以武力推翻國民黨在台灣島內的暴力統治，宗昌兄當然也參與了許多「較為激烈」的反制行動。

1970 年代，宗昌兄擔任副主席和組織部主管，負責盟員（含秘密盟員）聯繫，台灣島內宣傳，島內外工作站聯絡、培訓。培訓內容包括：各種突擊技術、跟蹤、反跟蹤，編列互動交會密碼、爆破和射擊等等。這讓獨盟的成員有了保護自己的方法，不只是應付美國聯邦調查局，並且應付中國國民黨海外監控。

現在很難想像的是，當時只要名稱叫「台灣」的海外組織，都是中國國民黨認為潛在的台獨組織，也持續滲透與監控。因為擔心自己可能成為中國國民黨的黑名單，海外許多人對加入這些團體的活動有所忌憚。也因此，許多名為「台灣」的海外團體，需要不怕死的獨盟盟員，發動、推動、擔任一般人不敢曝光的職務，如台灣人公共事務會（FAPA）、台灣同鄉會或台灣同學會等幹部。這個現象直到 2000 年第一次政黨輪替才稍微緩解。

除此，宗昌兄還設計一套保密的入盟制度，避免中國國民黨的海外監控與滲透，並禁止照相避免盟員身分曝光，但也因此獨盟美國本部有很多歷史文件，卻少有歷史照片。

重視邏輯思辯　創意策略

宗昌兄早於1970年代就強調組訓工作的重點，在於訓練盟員能夠具有口語邏輯論辯能力，他認為盟員為獨立建國大將，人格品質很重要，需要能夠冷靜獨當一面，團隊行動時具合作默契，隨時補位能攻能守，才能在組織可能的僵化或是面對困境時，用具有創意的行動策略，展現不屈不饒的意志。

根據廖宜恩所述，宗昌兄長期參加美國的「國際演講協會（Toastmasters International)」，並將其學得的知能，應用到台獨聯盟的組織訓練工作，強化盟員的凝聚力與行動力。

也因此，當時在美國的革命夥伴必須接受的盟員訓練，除了獨盟歷史與建國目標講述外，亦包含會議的議事規則、效率等訓練學習。宗昌兄還曾使用史蒂芬．柯維（Stephen Covey） 的著作 《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The 7 Habits of Highly Effective People） 為訓練的基本教材，這是給企業管理、成功學使用的讀物，但卻在組織領導與行動規劃時，可以提醒盟員決策準則，在台灣獨立建國的路上，能夠掌守住核心方向、適宜的方法， 一起完成目標。

舉例來說，台灣青少棒隊打入 1971 年美國賓州舉行的威廉波特少棒冠亞軍賽，這是宣傳台灣獨立的好時間，非盟員卻與獨盟交好的張超英，建議時任獨盟主席張燦鍙租用海灘小飛機拖曳大型「Go Go Taiwan，台灣獨立萬歲」布條繞行球場，張燦鍙將任務交付給王博文全權執行，現場超過3萬人，看著「台獨空軍」不斷繞行，這也使得台灣轉播不得不中斷。

1971年夏天少棒冠軍賽繞行比賽會場的「台灣獨立萬歲」布條。 圖：台獨聯盟提供。

隔年1972年，中國國民黨預先阻止台獨聯盟租飛機之外，還派赴美受訓接艦的海軍水兵，在比賽會場，反制台獨宣傳，並攻擊任何拿著「台灣加油」標語的人，不僅張燦鍙、羅福全等人受傷，連洪哲勝與陳南天兩位盟員幹部的夫人都因此受傷。

1973 年印第安那州蓋瑞市青少棒比賽，盟員簡金生租用會場外的酒店大牆，寫上「台灣獨立萬歲」，即使中國國民黨用幾倍錢利誘酒店老闆，但是酒店以契約已簽而拒絕，中國國民黨只能悻悻然看著往來車輛不斷看著「台灣獨立萬歲」。

1974 年再度在蓋瑞市比賽時，美國禁止雙方帶旗子，時任副主席的宗昌兄，窮則變、變則通，為了宣傳台獨建國理念，與李友禮、吳波平、吳聖麒等人依序分別在襯衫內身穿上寫有「台」「獨」「萬」「歲」的 T 恤（楊宗昌穿著「台」字），在比賽時有全壘打時站起，其他人則坐著不動，打開襯衫尋求注目，最後索性連襯衫也不穿上了，大大方方地穿著台灣獨立的 T 恤，將海外台灣人主張台灣獨立的訊息，透過電視的轉播在台灣島內放送。

1974年美國印第安那州蓋瑞市舉辦的青少棒冠軍賽現場。 圖：台獨聯盟提供。

1975 年宗昌兄再接再厲，與林茗顯、李友禮等同志共同籌畫，同樣蓋瑞市，青少棒冠亞軍比賽時升起「台獨萬歲氣球」（「台」字文，為獨盟的記號，由莊秋雄設計），剛好在比賽會場上空。中國國民黨向美國警方謊稱氣球內有炸彈，因為用釣魚線綁著氣球，美國警方騎馬追逐不到氣球是從哪裡升起。他們是一群天生樂觀充滿活力的運動者，他們既投入又開心，毫不懼怕國民黨惡質行徑。

1975年美國印第安那州蓋瑞市舉行青少棒冠軍賽時升起的台灣獨立旗幟。 圖：台獨聯盟提供。

最具韌性與行動力的組織者

宗昌兄不僅具有創意，更是一位冷靜並富有行動力的組織者，擔任副主席時，勤於拜訪各支部，讓本部與各地方支部有溝通管道，以利台獨運動的推動。他曾提到1975年獨盟召開台灣民眾大會，他負責現場安全，會議期間，旅館經理告訴宗昌兄蔣介石死亡的消息，宗昌兄則將這個消息告訴會議主席彭明敏，由他宣布蔣介石的死訊，消息在會場一公佈，現場鼓掌、歡聲雷動，齊聲大喊「台獨萬歲」。而旅館經理不解為何「你們總統」死了，大家這麼開心？

1975年美國舉辦的台灣民眾大會。 圖：台獨聯盟提供。

1979 年宗昌兄已經獲選擔任第四任的副主席，但他自願改任為第二副主席，由洪哲勝擔任第一副主席，宗昌兄去擔任少有人願意做的財務工作。不同於一般人募款時的害羞，特別是捐款給被國民黨打為「叛亂組織」的台獨聯盟，他認為小看了反抗中國國民黨的沈默力量，捐款給獨立運動就是一種值得讚揚的反抗行動，募款不僅心安理得、更是光榮的事，即使一定會有冷嘲熱諷，反而激發他更強的募款動力。

因此，他再度展開他強大的行動力，利用周末跑遍全美國，前往各支部演講募款並同時進行策略分析。他認為捐款人與活動者對獨立運動同樣重要，對捐款人寄送雜誌、《台灣公論報》等，甚至找人設計「台灣獨立建國劵」，每年募款超過 50 萬美金。

楊宗昌找人設計的台灣獨立建國劵。 圖：台獨聯盟提供。

歷經 1979 年 1 月 1 日美國與中華民國斷交，轉而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台灣島內也歷經了美麗島事件、1980年林宅血案、1981年陳文成事件，獨盟在各地發動示威，揭發中國國民黨的醜陋與殘暴。然而，中國國民黨戕害台灣島內的民主人士，即使身在美國的台灣人，亦感到莫名的恐懼。另一方面，隨著對台灣前途感到不安引發的80年代投資、依親移民潮，讓美國西岸台灣人越來越多，經過美國獨盟中央委員會決議，運動重心應轉向西岸，宗昌兄遂於1981年獨自一人搬到洛杉磯，張肅等到孩子學期結束後才搬去。

1980年在美台灣人於芝加哥華航所在地外，聲援美麗島受害者。 圖：台獨聯盟提供。

宗昌兄認為聯盟事務必須由盟員經手，如果不是盟員，就不能經手，亦不能參與各項對內會議，這是公私分明、亦是盟員與非盟員（含盟友）之間的責任義務關係。也因此，宗昌兄口述時提到必需要由妻子張肅幫忙收信以及協助處理聯盟的財務工作的關係，張肅才正式加入聯盟。之後，他們兩人不僅是夫妻關係，更是談論公務與思考對策的革命夥伴。

1989年在張肅的鼓勵下，宗昌兄接任《台灣公論報》發行人。當時的狀況是《台灣公論報》財務困難時，經過一年的努力開源節流與及財務控管，償清所有債務，於1991年交由吳秀惠接手時，已有五萬美元盈餘。

以獨立建國目標導向的主動補位者

在台灣1987年解嚴後，相較於中國國民黨的老兵可以返鄉回中國探親，許多出生、成長都在台灣的獨盟成員卻名列黑名單，無法回台，促發了返鄉運動。1988 年開始 WUFI 中央委員莊秋雄、台灣人權會會員張丁蘭（主席張燦鍙之妻）、葉明霞（中央委員蔡正隆之妻）、毛清芬（日本本部中央委員羅福全之妻）、吳秀惠（周烒明之妻，到機場被遣返），陸續投入，開啟了獨盟一連串的闖關行動。

1989年陳婉真闖關成功，1990 年 7 月時任獨盟美國本部副主席李應元闖關後，四處現身拍照、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與民進黨人士會面，長達 14 個月。1991年時任聯盟美國本部主席的郭倍宏，為了聲援被警總抓捕的「台灣建國組織」成員陳婉真，繼1989年「黑名單面具」旋風式闖關成功後，再次闖關回台，自願被抓捕。而1991年1月郭倍宏宣佈兩年內將獨盟主力從美國遷回台灣，遷台計畫的訓練與準備正是由副主席宗昌兄和李瑞木共同負責。

郭倍宏突破黑名單藩籬，現身在盧修一立委造勢場合。 圖：邱萬興提供。

1989 年郭倍宏出現在中和體育場，現場超過千位警察，郭倍宏演講後，現場燈光一暗，再亮起時，眾人戴上黑名單面，掩護郭倍宏離開。 圖：邱萬興攝。

一直不願意擔任主席職務的宗昌兄，終於在聯盟遷台之際，接下了 1991–1994 年美國本部主席，以因應主戰場轉移到台灣而調整海外獨盟的定位。宗昌兄順應組織需要，將美國本部由工作策劃、執行者，轉變為支援與協調角色。

值得一提的是，1991年就是當時擔任宗昌兄秘書長的洪基隆，寫信給民主黨眾議員裴洛西，說明國民黨當局違反人權，不僅漠視黑名單人士正常回台的返鄉權，還將捍衛言論自由、主張台灣獨立的人士當作叛亂犯關押，裴洛西因而寫信給當時由李登輝執政的台灣政府。

1991/01/13楊宗昌主持台獨聯盟在美國遷盟回台餐會。 圖：邱萬興攝。

當時獨盟成員分三個路線進行：張燦鍙、郭倍宏、毛清芬、何康美等多人負責危險性極高的闖關行動；廖宜恩投入「100行動聯盟」推動廢除造成言論與思想審查的刑法第100條內容與進行社會救援；獨盟美國本部則進行國際施壓，特別是美國政界。

1998年起宗昌兄擔任美國獨盟的盟史小組主委，並將屬於盟史的重要文件例如《台灣公論報》數位化，以利台獨運動的歷史詮釋與建構。為了讓台獨聯盟海外奮鬥史讓更多人知道，台灣政黨輪替後，他致力與前國史館館長張炎憲以及現任國史館館長陳儀深合作，討論如何整理保存他所長年留存的獨盟的史性資料，並於近年交給美國史丹佛大學胡佛中心（The Hoover Institutionn Library and Archoves of Standford University) 館藏，進行美國台灣人獨立運動史的紀錄。

許多跟他共事的同志，不管是同輩還是晚輩，都可以感受到宗昌兄縝密的思慮，他對獨立建國的熱情與堅持，主動補位的精神，面對挫折困境的韌性與樂天，他獨特卻不孤單，就如同許多不在乎位置、只在乎能為目標，默默奉獻一己之力的眾多同志一樣，都是令我們心嚮往之的生命情態。更讓人懷念的，還有他和張肅夫妻倆長期對同輩、晚輩無私的照顧與鼓舞，我們共同感受到的真摯與溫暖。

作者：台獨建國聯盟主席陳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