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talk新聞] 不願淪為國民黨抓耙仔 城仲模逃離日本遠赴歐洲

高中一年級就下定決心赴美留學，在美國擁有博士學位的三位叔叔託人轉告，「千萬不能到美國來，否則以後會回不了台灣」，留美夢碎，打擊不小。 城仲模，把留學目標轉向日本，不到2年，拿到早稻田大學法學碩士，繼續向東京大學法學博士挺進。有一天，國民黨駐日大使魏道明要他擔任「中華民國留日同學會會長」，心裡發誓「絕不當國民黨的抓耗仔」。於是快速申請歐陸學校遠離日本，幾乎是被迫逃到歐洲，如此留學經歷相當特殊。

帶領全班拒唱長城謠、小二學生槓上教官

老一輩台南人對「城家」並不陌生，這個家境寬裕、特別重視教育的仕紳家族，很早就有台灣意識，以身為府城人為驕傲。1946年，小學二年級的城仲模在台南市中區永福國小當班長，一位從中國東北來的年輕教官要求學生唱「長城謠」，歌詞濃濃的思鄉情緒，其中一段「長城外面是故鄉」。聽到這一段，他抓狂喊叫全班不要唱，用台語說「我們的故鄉是台南府城，不是長城外面（的荒漠）」還撂下「你去死」。其實，台語「你去死」不是真正要人去死，而是表達心中的怒火。聽不懂台語的教官問其他學生，聽了之後並未處罰他，後來不了了之。

台南人的本土情懷與台灣意識從小形成，像喝水呼吸空氣那樣自然，城仲模也是如此。城家阿嬤曾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在其影響下，他中學就讀長榮中學、而非省中。每天晨昏要做禮拜，經常邀請牧師與社會賢達講道，可以接觸到一般中學生無法接觸的人事物。「我的思維受到基督教影響很深，台南人的台灣意識很強，是從小接觸的結果」。

三位叔叔都是黑名單勸阻留美

嚮往歐美先進國家的自由進步，三位叔叔都是美國博士，留美是唯一目標，他一直拚命念英文。高三時，叔叔們託人告知「絕不能到美國留學、美國很危險」。因為叔叔們是黑名單，到美國一定會去找他們，會被列黑名單無法回台，因此建議，在台灣念完大學再到日本留學。

政策改變也推遲他的留學路。早年，台灣高中畢業後可以出國留學，城仲模高中畢業那一年政策大轉變，禁止「高中畢業生出國留學」。當年民間流傳，陳誠副總統的兒子已經去美國了，這道門關了起來。無法留美、高中畢業出國的門也被堵住，雙重打擊，心情鬰悶。後來乖乖就讀東吳大學政治學系，一年後考轉法學院法律系。

五年大學生活一晃眼結束（第一屆五年制比較法學系），東吳大學校長石超庸博士問他畢業要做什麼事？這位從中國大陸逃到香港再輾轉到台灣的耶魯大學法學博士，思想開明，一度已故蔣經國總統有意請他擔任教育部長。校長說「一流頭腦的人，不會參加國家考試」。當時，他不了解這句話的深意，卻被這句話影響了一輩子。石校長要他記住東吳校訓「Unto a full-grown man （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

當時國家考試必考科目包括，中國法制史、中國史地、三民主義、國父遺教與國文等，這些都與思想有關，申論題也是看出一個人思想的考試方式。「如果有台灣意識或自由民主思想的人，參加國家考試很快會被識破，在白色恐怖時代，可能就沒了」。「只有乖寶寶才會順應他們的思維，這種人不是頭腦好的人，腦筋好的人就要超脫這些到外面看世界。」

1962年，大學畢業前3個月，城仲模與同學一起去補習日語，留美不成選擇鄰近的日本，學日語3個月，卻得到教育部特優及格證明。1964年1月8日踏上日本國土，四月入學，不到2年，拿到名校早稻田大學法學碩士，再前往東京大學擬攻讀博士學位，一切順心如意，擔任「中華民國留日同學會副會長」。

另類出逃駐日魏道明點名擔任留日同學會會長

正當人生劇本按照自己的步驟前進之際，一件意外打亂了城仲模的規劃，也成為留學歐洲橋樑，駛向不同方向。有一天，中華民國駐日大使魏道明與文化參事宋越倫叫他到大使館。魏道明早年留學法國，26歲拿到法國博士，27歲擔任中華民國(大陸時期)的司法部長，「他點名我擔任留日同學會會長」（城不是KMT黨員）。

魏大使態度有禮、說話很客氣，當他提及「請你每一個月記錄日本華僑、商社、日本社會與留日同學的動態，知道多少就寫多少，每個月寫報告，會給你公費」，「我知道，這是要我當抓耙仔」。

在國民黨嚴密掌控的那個年代，即使人在外國也不敢說「不」，但心裡發誓「絕不做這種事」。1966年，快馬加鞭申請歐洲學校，維也納大學最早接受其申請並提供部分獎學金。他向魏大使說明要去奧地利攻讀博士，魏留學法國、知道歐洲學校很難申請，很快答應並未強留。城仲模「躲過一劫」，未接任留日學生會會長就逃到歐洲了。「他們不知道我內心想去，當時不是自願跑去歐洲，而是逼迫不得已逃跑，不想當國民黨的抓耗仔」。

百米速度衝博士學位 維也納打工當「阿哥」

維也納大學校成立於1365年，至今已652年，這所中世紀大學是德語系最古老學校，出了許多諾貝爾獎得主，例如精神領域巨擘佛洛依德等。

到維也納大學攻讀行政法，花3年2個月拿到博士學位，跟早稻田大學碩士學位一樣，用跑百米的速度全力衝刺。

維也納的冬天天寒地凍，他寒暑假都跑去打工。清晨空氣冷冽，5點多，已站在學校校門口，把一箱一箱(一箱20瓶牛奶)共50箱牛奶搬到學生大眾食堂(MENSA)；儘管戴上厚手套，手還是被凍到沒感覺，甚至凍傷。打工的獎賞很珍貴，除了有新鮮好吃的麵包配奶油之外，還有每人一瓶優格、一條美味可口的德國香腸，他把個人專屬食物帶回家冰起來，周末假日同學到家裡作客時與朋友共享，享受一下「當阿哥」(主人)的滋味。

拿到博士學位後，有一天開中國餐館同學拜託他幫忙，這家餐館常有台灣人、中國人捧場，日本人也喜歡光顧，台灣留學生很少人會說日語，城仲模的留日經驗派上用場。一位日本人用餐點了一盤蝦子400多元，他日文與日本客人對話，對方未查覺他不是日本人。臨走前，才知他是台灣人，竟給了1000多「先寧」當小費，足足是用餐費用的二倍多。其他打工經驗還包括，擔任AUTOFINA汔車保險公司的法律顧問，還充當算命師為女性算命。

1960年代，奧地利的台灣留學不多，維也納是世界知名的「音樂之都」，到維也納留學以音樂科系學生居多，學習法律、經濟、科學、醫療少之又少。包括已故警大教授謝瑞智、政大教授黃立、已故大法官黃越欽、前考選部長劉初枝(林山田教授之妻)、歐茵茜(歐晉德姊姊)、台大教授洪鐮德教授等。留歐志同道合留學生不時互動討論台灣前途，有一天，他與張維嘉在洪鐮德家中一起發誓「一生要為台灣打拚」。

不生美國小孩、送太太回台生產

靜宜女子學院畢業的潘秀華也到維也納大學德文系進修，這位小他小8歲也是初戀情人，兩人在1968年結婚，他們與黃越欽伉儷一起舉辦婚禮。拿到行政法博士後，暫時留在維也納大學擔任副教授，不久轉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進行博士後研究。

從歐洲轉赴美國時，太太已經懷孕，抵達美國後，大家恭喜他「生個美國總統」，城仲模卻把老婆送回台灣，不想生個美國人，與當時的社會氛圍大異其趣。那個時候，很多有錢有勢的人千方百計跑到美國生產，讓小孩當美國人，例如，知名電影明星李麗華、嚴峻夫婦拚命要在美國生小孩，報紙大幅報導。

1970年11月底，發生一件重大意外，當時彭明敏教授從台灣出逃到瑞典，那年彭從瑞典到美國密西根大學校本部(ANN ABER)。他從威斯康辛坐火車經過底特律再到密西根大學校。路過底特律，正在火車站等車時，突然兩位高大壯碩的國安人員出現眼前。

他問「有何指教？」，國安人員說「你能不能到辦公室一下？又問美國有何事？」，史丹福大學借重其中文、日文、德文語文能力，聘請他擔任教授兼管圖書館。他不解問「這麼多人為何偏偏挑上我？」，國安人員回答「因為你全身上下沒有一樣是美國的東西，不像ANN ABER當地人」。城仲模全身上下除了皮鞋之外都是日本製造，一看便知是外地人。

秘密與彭明敏會面未列AB檔案

意外被盤查事件，幾天後掀起大風波，當時他還不知道。眼前最重的是，偷偷與彭明敏教授會面。彭明敏教授是國民黨最重要的黑名單，企圖透過各種管道引渡回台灣，他的出逃讓蔣經國政府顏面盡失，也受到國際社會嚴厲譴責打壓人權。

彭在密西根大學附近的友人家裡穿著一襲黑衣服，與台灣故友見面，這件事在機密下進行，「如果有人知道，就無法回台灣了」，風聲鶴唳可見一斑。多年後，城仲模擔任法務部長，看看自己的AB檔案，出國留學8年未被檢舉，與彭明敏見面未列入AB檔案，反倒是回台之後AB檔案推積如山，多記錄他對言論自由、民主法治的看法。

回到威斯康辛住處後，第三天接到驅逐令，要他一星期後離開美國。「我整晚憤怒到睡不著覺，美國是一個法治國家，怎麼會完全沒有理由就驅逐一個人出境？怎會如此？」心中百般不解，自己犯了什麼天條？有什麼過錯？竟要被驅逐出境，這是城仲模人生中的奇恥大辱。

接到驅逐令  美移民官道歉想用綠卡擺平

隔天早上火速趕到移民局，非常生氣說「我要跟你們的主管見面，不是主管不用見面，這件事太嚴重了，對我個人的人權自由嚴重傷害」。副局長出來了「你有何指教嗎？」，「你看看這張驅逐令，沒有寫任何東西就叫我出境，我在歐洲念的就是APA(行政程序法)，對美國制度也很了解，這裡只有驅逐出境，沒有寫觸犯什麼條文與原因」。他反問「你是不是學法律？」，副局長說不是，「這也難怪？」

因為事態嚴重，副局長進去辦公室很久之後才出來，出來時，他手上拿著一堆綠卡申請文件，要給城仲模填寫。美國綠卡(永久居留證)很難申請，一般申請程序至少超過5年，他們想用這種方式進行補償。不料，他提高分貝說，「我不想申請綠卡，你們美國是一個非常好的法治國家，但在這件事上，非常不講道理」。還告知太太已經懷孕在身，特地太太送回台灣生產，不想生一個美國小孩。因為做錯事，美國移民官員態度已軟化，一再抱歉、說對不起。

直闖政戰、警大虎穴教授民主法治人權

這段不愉快經驗，他於1971年4月毫不眷戀地離開美國、回到台灣。搭上歸國學人列車，第一份工作是行政院法規會參議，這個工作可以在大學兼課，「我直闖虎穴，專挑培植警官、軍官與情報官的中央警官學校、政治作戰學校、鳳山陸軍官校」授課。教授西方國家的民主法治與人權觀念，灌輸國家文官與公務員更多法治觀念，2年變成政治作戰校法律系系主任。

李登輝執政後，城仲模仕途順暢，一輩子不參加國家考試，卻擔任考試委員，1994年，國家考試廢除國父遺教與三民主義科目，也將行政法納入國家考試，他是推手之一。爾後，一路擔任法務部長、大法官及司法院副院長等重要職務。

城仲模小檔案

1938年10月30日生，台南市人。

東吳大學法律系學士，日本早稻田大學法學研究所碩士、東京大學研究、1970年取得奧地利共和國維也納大學法學研究所博士、1971年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進行博士後研究。

曾任行政院參議、政治作戰學校法律系主任、國立中興大學(今台北大學)法商學院法律研究所所長、考試委員、第六屆司法院大法官、法務部長、司法院副院長，現為台灣法治暨政策研究基金會董事長。

(本文經台灣歐洲聯盟研究學協會同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