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書時代與戒嚴時代,看似毫無關聯;但今日用臉書的鄉民裡,其實仍有一定比例的歐里桑與歐巴桑,也就是像本魯這樣的資深鄉民。工具要進化很容易,腦子要更新就不簡單了。新店北新路專賣糕餅「×娘的店」老闆娘李×香,因2位小綠綠在捷運上未讓座,就在臉書拍照po文要她們「做雞」,討拍不成反遭鄉民追殺。2016年8月26日《蘋果日報》頭條〈北一女未讓座被辱「做雞」,悍婦拍照po文反遭圍剿「願道歉」〉︰

「在新北市開糕餅店的李姓婦人(約60歲),前天下午4時許,從新店搭捷運到關渡,因不滿北一女兩學生未讓座給帶小孩的媽媽和80歲翁,將兩名北一女學生拍照,臉部和學號清晰可見,po在臉書辱罵:『這是誰家女兒該做雞吧』、『穿北一女的制服卻不給小朋友坐,真是可恥!』

其中一名被辱罵的北一女學生昨在臉書澄清,當天她因腳痛,坐在非博愛座沒多久就睡著了,恍惚中看到一個媽媽和兩個小孩上車,前面和旁邊的位子是空的,兩個小孩坐下來,但媽媽沒坐,只聽到婦人大聲說:『叫這兩個學生起來啦!』當時還不知道指她,後來又聽婦人大聲罵:『這兩個北一女的不讓座比較可恥!』她當場清醒過來。

女學生po文說,當下很生氣,真的是腳痛,『我不需要跟阿姨妳報備吧?』她真的很介意北一女這3個字,『難道北一女不是人嗎?』『北一女一定要讓位?不讓位就是雞嗎?』而且她不知道被拍照,還被轉po到爆料公社。

《蘋果》昨找到po文的李姓婦人,她說看到學生不禮讓、沒禮貌,才特別生氣,並非針對北一女學生。澄清臉書po文原句應是『這是誰家女兒該做雞吧,雞孵蛋也不用這麼久吧』,想諷女學生坐太久,沒想到只打了前句,後句來不及打字,就不小心按到發送鍵。李坦承po照洩露個資及用詞語誤,願向兩名女學生道歉,但仍堅持不讓座是可恥的。

婦人po文引發網友議論,不少網友認為讓座不是義務,不該以正義魔人的態度要求別人,支持女學生提告,還有網友質疑婦人用詞惡毒低俗,湧進婦人臉書痛罵。婦人見臉書被灌爆,糕餅店陸續接到未出聲來電,立即刪文、關閉臉書。」

這位咒罵小綠綠該去「做雞」的×娘,成了網路時代正義魔人的代表。年輕的鄉民當然可以「以其魔之道還諸其魔」,不過若是大家能對戒嚴時代的社會背景有點認識,就會對本魯或×娘這些歐里桑或歐巴桑,為什麼會成為正義魔人有點同情的理解了。

1970年代,我們也是被上一代正義魔人咒罵該去「做雞」的中學生。1975年4月老蔣駕崩,名義上是嚴家淦接任大位,但白癡也知道當時台灣真正的大頭目是誰?為了考驗手下的忠誠度,小蔣也很會操弄「指鹿為馬」的宮廷戲,1975年全台風行的「學生讓座運動」,就在這馬屁氛圍下登場了。

1975年8月26日上午,小蔣以行政院長與國民黨主席的身分,忽然降尊紆貴,到當時唯一的院轄市台北,出席行政會議,對官場生態稍有涉獵的鄉民就會警覺,主子有重要指示將頒布了。果然蔣院長說︰

「台北市的物質生活雖然比鄉村好,但精神生活卻要向鄉村看齊。上週在南投縣一間小館子吃飯,那是一間家庭開的飯館,掌廚的是父親,跑堂的是兒女,兒女們都在大專院校唸書,暑假回家幫父母的忙,這種事,在台北市就很少見。台北市不但要注意經濟建設,也應該注意精神建設,例如:等公車不排隊,在車上不肯讓座給老弱婦孺,這看起來是小事,其實是反映道德的低落。」

小蔣親臨台北市政會議,指責本地學生「不肯讓座」,絕不只是苦主台北市長張豐緒要誠惶誠恐,就連遠在南投的台灣省主席謝東閔,聞訊後也是坐臥難安。中學生在公車上不讓座,就是當地父母官失責。8月26日,謝東閔出席行政院新聞局的記者會,就順著主子的話,對記者談起1月14日《聯合報》6版市民投書︰

「上月底在中山區公所前上了第10路公車往士林,一上車就見了兩位衣著入時的小姐,坐在座位上談笑自若,而旁邊坐了位戴眼鏡的女學生(北一女)靜靜的在默背英文,旁邊還坐了幾個年輕人。等公車到了台泥大樓前的招呼站,上來了一對老夫婦,當時女學生看了,就站起讓座,可是只有一個座位,因此這老夫妻二人就互相要自己的老伴兒坐下。……」

謝東閔接著說︰「學校是改進社會的主導力量,社會的心理建設有賴學校的很多地方,有人曾寫信給他,指責教育失敗,因為看到學生在公共汽車中不但不讓座,有時反而爭座,這是值得檢討的。基於這個理由,在今後省政社會建設中要把重點放在倡導禮讓美德,希望從學校開始,使禮讓的美德蔚為社會風氣。」

謝東閔在台北對記者才剛說完,隔天中興新村這裡的學官們就有動作了。台灣省政府教育廳宣布,在該學期學校開學後,將全面發起「學生讓座」運動,培養學生禮讓美德,蔚為社會風氣。並要求各學校校長、教師利用機會教育,給學生適當的指導,逐漸改變學生氣質,養成優良的習慣和德性。

台北市的學生不讓座,驚動了小蔣之後,不只是官場上有省主席追打一耙,媒體也不敢袖手旁觀。10月30日《聯合報》大作家何凡就以〈公車上道德淪喪〉,痛責︰

「公車辦不好不但影響交通,更嚴重的是它會使國民道德敗壞,連帶的發生許多社會問題。前幾天報上登出自稱『老不死』的虞彝老先生的投書,說每天早晚中學生搶上公車,對老弱孕婦全無禮讓,他因為還想活下去,並怕被扒竊,只有望車興嘆。……虞先生說,坐車的小學生比較講理,擾亂秩序的是中學生。」

11月25日《聯合報》另一大作家薇薇夫人,也以〈發揮年輕人的美質〉指出︰「讀者張君特別剪寄本月13號本報地方版一則新聞給我,內容是說陽明山國際獅子會為推行『尊賢敬老』運動,送了一批椅套給光華巴士,在各路線車上設一個敬老座。

黃色布套上寫的是『讓座老人』及『尊賢敬老』等一些很醒目的字樣,但是這個敬老座常常當被學生佔坐,途中就是有老人上車沒位子坐,多數學生也視若無睹,穩坐在敬老座上不讓。年輕人不敬老已不稱奇,尊賢更不對他們味口,人不可貌相,在車上也看不出誰是賢者。」

「學生讓座運動」在官員與媒體推波助瀾下,就像對岸的「文革」,場景已不限於公車,而該讓座者也不只是學生,惡行惡狀的老人越來越多,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立法院裡那些從中國而來,任滿20多年仍不用改選的老賊們。

12月6日上午9時,立法院人事室科員洪靜,到院內郵局為女兒存款,坐在靠門的沙發上點鈔,不久一位資深劉姓女委員進來,用手推了洪靜一下說:「起來,起來!」洪靜回答:「我可以讓座,但妳要客氣一點。」劉委員說:「叫妳起來就起來,我是委員,妳要讓座!」洪靜說:「郵局是公家的,不是妳的。」劉委員說:「我那麼大年紀,妳應讓座!」說完用手想拖洪靜起來,在旁的人連忙把她們拉開。

這時另一位張委員也在那裡,他對洪靜說:「她是委員,妳怎可如此不禮貌?」洪靜很氣憤地說:「你不要拿委員的大帽子壓人!」張委員痛罵:「妳是混蛋!」洪靜回答:「你受過教育沒有?你才是混蛋!」張委員便出去把立法院警衛找來,但另一位在場目擊一切的委員向警衛人員說:「她沒有錯,你不要管好了!」那位警衛人員才離去。

一陣口角之後,張劉兩位資深委員向立法院長告狀,要求嚴懲不讓座的職員洪靜,院長為息事寧人,就叫人事室主任韓菊亭陪洪靜到兩位委員家裡道歉,但洪靜則堅持自己沒錯,無歉可道。這場立法院裡的小風暴,最後如何收場?報紙沒繼續追蹤,本魯也不知結果為何?

但讓座成了話題後,商人的反應最迅速。1976年4月1日,市公車處、欣欣、大南、大有、光華、指南、台北、三重及中興等9家公車業者一起宣布,為紀念  先總統蔣公逝世週年,將在2,699輛公車上普設「博愛座」各2個,座套則由中國信託捐贈,採用藍底黃字皮製座套,希望市民乘車時能主動讓座,以發揮  蔣公「仁慈博愛」的精神,這也就是今日公車「博愛座」的由來。

60歲的×娘很可憐,但也很無知。可憐的是她當中學生時,從蔣經國這樣的獨裁者,到何凡、薇薇夫人這樣的御用作家,都要我們中學生讓座;等到我們終於也老了,也來倡導讓座這種陳腔濫調時,卻成了網路公敵。但無知的則是×娘以為自己是誰?妳是獨裁者嗎?妳是御用作家嗎?妳是不用改選的老賊嗎?如果都不是,妳有什麼資格當正義魔人呢?

 作者:管仁健(文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