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常民歷史受到重視,有關歷史的書寫就不單只是以上層結構為主體的線性敘述。越來越多以生活習俗與要素為研究對象,並以此特定的對象為主軸橫跨各領域,試圖勾勒出該歷史的全景。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在《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The Perspective of the World: Civilization and Capitalism 15th-18thCentury)中的寫作方法與態度上即是,跳脫理論與概念的抽象辯證與分析,以具體的觀察與歷史的比對,呈現歷史的動態過程,實際生活的複雜、異質與豐富。他的影響可謂方興未艾。
 
這種田野調查的方法與態度也是《流浪僻:走路的歷史》(Wanderlust: the History of Walking)一書作者蕊貝佳‧索尼特(Rebecca Solnit)的寫作基調。這本書有趣地以最平常的走路,橫跨哲學、文學、宗教、社會議題、女性主義、解剖學,鉅細靡遺地呈現走路的歷史。如同歷史學者逯耀東寫了一系列飲食文化的觀察,索尼特寫了走路的歷史與文化觀察,洋洋灑灑,發人所未想。把習以為常的生活活動,以歷史關照,重新關懷,整理出基本內容與文化意涵。
 
    
 
索尼特以為寫「走路」不能只是關在室內在書桌前空想囈語,必須實地去走,因而以例行的散步作為書寫該書的序曲。在散步過程裡,作者回憶1970年間參與反對核子試爆的抗議。在美國內華達州沙漠抗爭其間的紮營,步行到試爆地點,這樣的抗議活動,縫合了入眼來沙漠奇狀的自然詩歌與步行所表達的社會批判,呼應前人梭羅之做為自然之歌詠與社會批判的行動者。
 
當代德國思想家班雅明(Water Benjamin)在《說故事的人》談到傳統手工業裡,生活與工作相關相聯,工匠不但自己控制工作節奏,而且可以累積經驗,一代傳承一代,生活體驗得以交流。反過來現代社會,人常常不能自己控制工作節奏,卻是機器控制了人,生活被統計數字分割,工作與生活體驗的深情交流日益不易。事實上,走路傳統意涵與手工業傳統意涵也是密切相關,因為手工業在製作時,手與物質達到交流,同樣走路時兩腳與土地達到交流,使自體生命以交流而成長,不致停頓枯萎,淪為螺絲釘。
 
 
走路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資本主義商品化潮流的抗拒,是對自身自然性質的堅持,當人一天到晚被機器移動來移動去的時候,名為方便,實則恐是人自己主體性不小的喪失。室內健身房的蓬勃,好像人要把自己變成美好的商品推出去,吸引目光!
 
 

文化散步、城市閒步與都市遨遊者

 
人之為人,是思考、感覺與行動的綜合。盧騷(Jean Jacques Rousseau)更進一步說,唯有走路時才能思考。事實上他是將走路轉為有意識的文化散步者。之所以說是有意識的文化散步者,乃是他將鄉間的走路以及對自然的禮讚,作為對當時基督教神學裡輕自然重文明的一種反動。
 
     
 
除了盧騷的鄉間走路,也有齊克果(Soren Aabye Kierkegaard)在哥本哈根的城市閒步。齊克果自稱自己的作品都是在散步中完成。在哥本哈根城裡獨自散步使他同時得以置身在周遭的環境,也可以跳脫出來,這種若即若離的特性不僅能幫助他沈思,又能帶給他與路人聊天的豐富感。
 
不過到了波特萊爾(Boudetaire)的巴黎步行,情況就有些改變。波特萊爾以擊劍比喻自己的寫詩,練習的場所是空曠的街道。班雅明認為以下《惡之華》(The Flowers of Evil)的幾行詩句表現詩人怎樣在現代都市裡寫詩:
 
穿過古老的郊區,那兒的房子
懸吊在傾頹的房屋的窗上,隱瞞著
鬼鬼祟祟的快樂;當殘酷的太陽用雙倍的光線
抽打著城市和草地,屋頂和玉米地時,
我獨自一人繼續練習我幻想的劍術,
追尋著每個人角落裡的意外節奏,
絆倒在詞上就像絆倒在街上的鵝卵石上,
忽然會想到一些我夢想已久的詩句。
                              ──〈太陽〉
 
波特萊爾是都市的遨遊者(flaneur),閒步在人群裡,又不是人群裡的一份子,不過像一條隨時改道的川流,替都市製造萬千幻象與景觀的人群,卻又是詩人的避難所。這裡的人群像幽靈,不若盧騷遇見的路人具有鮮明的形象。都市的遨遊者一詞出自班雅明,這樣的遨遊者既不是回歸自然懷抱的浪漫主義者,也不是有閒階級,但卻表現走路觀察的悠遊。對他來說,街道是他的住所,「牆壁是他按著筆記簿的書桌,書報攤是他的圖書館,咖啡館的階梯是他做完工作俯瞰他的家室的陽台」。波特萊爾做為都市遨遊者的任務,如般雅明所稱,乃在描繪現代。
 
 
 
都會人群雖已失去鮮明的面目,卻是使抗議奏效的有力工具。都市遨遊者在公眾場所安然閒步,根據馬國明在其《班雅明》一書的解讀:
 
不只是遨遊者顯示其優幽生活的最佳方法,簡直就是他們生存的意義所在。餘閒時躲在自己的屋裡或是特定的社交圈子打滾的只是極之平庸的布爾喬亞,他們只是經濟上的有閒階級,不是心態上的有閒階級。對於後者而言,悠遊生活不只代表著個人意願,而且是對社會的抗議。要抗議便必須走到街上,而且不限次數,直至街道成了辦公室。這種抗議是最和平、最溫文的;因為悠然自得地散步。這種抗議方式能夠奏效的唯一原因就是大城市裡的人群。
 
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對我們來說充滿了浪漫、優雅的意涵,但它的由來卻是統治者為了斷絕巴黎公社以街頭做為堡壘的造反。寬闊的街道取代了羊腸小徑,班雅明以為,一方面「可以提供一條由軍營到工人區的最短路徑」,一方面「用藝術的意圖來美化技術上的需要。在康莊大道的框架裡,世俗體制和資產階級的精神統治都找到他們神話後的面容」。不過香榭麗舍大道很快又擠滿了人群,並使得往後的抗爭更壯觀。
 
 

女性與弱勢者的步行

 
走路歷史交雜著悲與喜,好與壞。女性在城市步行即是一段荊棘的過程。首先是女性的服飾對走路的束縛。小說家喬治桑(George Sand)就為了在雨天泥濘的路也能散步巴黎,於是改穿男裝。又十九世紀在英、法通過的傳染病法案,讓警察可以任意逮捕獨自行走的婦女,任何單獨走在路上的婦女都被視為妓女。許多婦女因此含冤入獄,假如不願坐牢,則要接受受盡屈辱的處女檢測,完璧者才放行。但是許多的案例是孤苦無依又需扶養小孩的寡婦,在受盡男性律法的羞辱又不得申冤的情形下,不少婦女就此走向自殺之路。這是一段讀來令人怵目驚心的走路歷史。索尼特進一步談到,過去婦女因為不能像男性一樣在街道上自由行走,蠻大原因致使女性詩人、思想家、哲學家在數量上不及男性。
 
除了女性,原住民也是弱勢團體,索尼特在這方面似乎有所遺漏。1830年美國國會通過一項法案,允許將密西西比河以東所有印地安人遷徙到西部。在二十多年間超過五十個族群被迫斷離家園,在惡劣的天氣,糧食的短缺,疾病的侵襲,白人的摧殘下,半數以上在步行中倒下,淹沒於荒涼中,形成著名的「血淚之路」 (The Trail of Tears)。
 
 

走路的苦難

 
事實上在交通不發達的年代,長途跋涉對窮苦人家是個惡夢。以我父親為例,終戰初期,他十歲那年與祖母都得了皮膚病,由於無力負擔醫藥費,祖母聽鄉人說台南白河關仔嶺水火同源的溫泉可以治皮膚病,就決定一試。他們從嘉義民雄的鄉下步行十幾公里到嘉義市搭車到台南白河,再從白河步行十幾公里到關仔嶺,一天下來不僅沒有進食,腳也磨破,饑、渴、癢交迫。而當天色整個暗下來時,一群群的烏鴉不斷在他們頭上盤旋,淒厲呱叫,在完全漆黑的山中,母子相擁泣淚。
 
走路的苦難在《流浪僻:走路的歷史》裡著墨不多。事實上交通工具的發明與普及是為了改善走路在這方面的不便,只是太發達了,人就忘了要適當走路,對於走路與存在的關聯也更不在意了。
 
 

殊異的風景

 
同樣的長途跋涉,由於心境、經濟能力與社會階層的不同,產生殊異的風景。1799年12月17日浪漫時期大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與他的妹妹桃樂絲以四天,每天二十餘英里的腳程,橫越英格蘭北部的Penninel山區。他們將走路轉化為融入風景中純粹走路的樂趣的行動,開啟了視走路為一種文化、一種美學經驗的風潮。在荒山野地步行,跨出了人工加於自然的庭園空間的貴族散步,浪漫詩歌就在雙腳與心靈的交奏下吟詠而出,並宣告平民民主政治的來臨。華茲華斯之於湖區(the Lake District)就如梭羅之於華騰湖,其美學心靈、獨立人格與存在方式都在湖畔的散步養成。他的詩可說泰半在散步中成形,步行路線中的景致,不管是倫敦城的街景或鄉野的山水花鳥林樹,路上的人,自己的回憶和沈思,都織入、流動於詩中。
 
 

 
平民時代的來臨,小說也應運而生。寫實小說大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也是一位健步如飛的散步者,對入夜的倫敦城更是瞭若指掌,是呈現城市散步所有可能的開路先鋒。他小說人物之多,情節之複雜,只有如一團大糾結的倫敦城才能任他們盡情演出。
 
 

雙腳是語言也是行動

 
除了詩人、哲人、小說家外,在走路的歷史上市井小民也扮演重要角色。群眾的示威遊行乃在展現集體的力量,市井小民以雙腳走過他們的城市來創造歷史,步行成為大家共同的語言,雙腳同時是語言也是行動。索尼特指出,1789年10月5日,由於天災,穀物歉收,造成全國糧食短缺,窮人淪為乞丐,一群由魚婦、在市場做買賣的婦女、女門房組成的數以千計的示威遊行隊伍,逕行開拔到法王的皇室花園。當一名侍衛拔劍揮向前頭的一位婦女時,該婦女以掃把回擋,反把劍給擊落,侍衛當下束手無策。她們節節逼近皇宮,在侍衛射殺一名年輕婦女後,群眾將兩名侍衛斬首,衝進宮內,尋拿皇后。他們不僅開啟女性勞動階層的示威,且贏得抗爭的訴求──成車的穀物與麵粉。
 
 
 
當嬰兒站起來跨出生命中的第一步時,即是邁向個己獨立的開始。索尼特總結說,走路是人類星空的一座星宿,由各在其位的身體、想像、世界三顆星組成,而使這三者相繫的那條線就是以文化為標的的走路活動。這一座走路星宿的歷史,是由無數的詩人、哲學家、思想家、革命志士、路人、朝聖者、登山客、徒步旅行者等等走出來的。這個歷史能否延續端賴後人承繼前人走過的路。
 
走路之事,普通萬分,但小至個人走路,大致歷史形成的路,千萬關連,也使我們注視那一步一步過去的腳印,直到現在:
 
過去歷史的意義在照明現在這一刻……」──班雅明
 
 
 
後記:這一篇原是發表於2001年3月號的誠品好讀,為該月號的主題書評。經過這些年後覺得這本書還是耐看,於是做了一些刪修再度發表於此。
          
           董恆秀 (27 July,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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