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程 | 關於作者 | Newtalk新聞

2025 年的畢業季一到，媒體和社群又被「大學畢業生薪資排行榜」洗版。面試心得平台《面試趣》公布的統計顯示，合併後的陽明交通大學拿下榜首，平均月薪超過 5.2 萬元，年薪約 74 萬元，清大、成大、台科大緊追在後，而不少人心目中的「頂大」台灣大學，反而只排在第五。這樣的標題非常適合被轉貼、被討論：「第一名不是台大！」、「這所大學碾壓台大！」——數字、排名、驚嘆號，一個都沒少。但在家長群組、升學社團裡，我看見的卻是另一種氣氛：有人慌亂轉貼，說「早知道就該叫小孩去念理工」、「看吧，讀人文社會就是沒前途」；有人把這份榜單當成投資報酬率表，重新計算「學貸要幾年回本」、「哪一間大學 CP 值最高」。排行榜本身或許並沒有惡意，但當整個社會在「起薪數字」前面集體失去判斷力，它就開始傷人了。一、排行榜只看得到「平均數」，看不到人的狀態與結構先把一件事說清楚：薪資排行榜不是不能看，它是可以參考的資料來源——問題在於「怎麼看」。以這次引起討論的排行榜為例，它是根據求職平台的「校友薪資資料」所做的統計，受訪對象多半集中在特定產業，例如半導體、電子、科技業等，而這些產業本來就有較高的起薪與加班工時。幾個常被忽略的細節包括：樣本來源的偏差願意上平台留下面試與薪資資料的人，往往集中在特定族群、特定產業。沒有上傳資料的，等於在統計中消失。這不是一份「全體畢業生」的薪資普查，而更接近「願意分享資料的那一群人」的薪資樣貌。產業結構差異理工為主的學校，畢業生大量前進科技業，平均薪資自然比較好看；科系分佈越多元的大學，包含人文、藝術、社科、教育等，其平均薪資被「稀釋」後就會顯得不具競爭力。工作地點與工時沒有被反映一個月 5 萬元、每週工時 60 小時，和一個月 4 萬元、每週工時 40 小時，這兩份工作在排行榜上可能只被當成「5 萬比較好」。但對真正在職場裡的人來說，這代表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品質與身心負擔。短期起薪 vs. 長期發展排行榜看的是「第一份或前幾份工作」的薪水。可是很多職涯，是在 30 歲以後才真正展開。那些起薪看起來「不漂亮」的專業（例如教育、社工、文化、研究），其社會價值與未來的多元發展，在這張表上幾乎完全缺席。如果我們只把這份榜單當成「哪間大學賺最多」，那麼我們看的就不是教育，而是投資商品排名；看的也不是孩子，而是一個「會不會賺錢的資產」。二、「薪資迷思」下的家長焦慮與學生自我懷疑在台灣，薪資排行榜往往和另一個關鍵字綁在一起：「頂大」。家長口中的「好學校」，通常意味著兩件事：能不能進入社會認可的名校畢業後薪水高不高於是，薪資排行榜成了家長焦慮的新燃料。學生若不小心進了「薪資排名靠後」的學校，容易被貼上「眼光不準」、「念爽的」、「未來會很辛苦」的標籤。即使已經在榜上前幾名，有些學生仍然活在巨大的壓力裡：覺得自己「不可以辜負這個學校的品牌」、「必須進某幾間科技大廠才算沒丟臉」。更棘手的是，薪資被默默當成衡量「人生成就」的唯一指標：念文史哲、藝術、戲劇、社會科學的人，從一開始就被告知：「這條路賺不到錢，要做好心理準備。」於是，很多人還沒開始，就被勸退。高中生在選系時，不再從「我對什麼有好奇、在哪領域有長期投入的耐心」出發，而是從排行榜上挑幾個「起薪高」的系所，拼命擠進去再說。當學生讀到大二、大三，才發現自己對這個領域並沒有熱情、每天都在硬撐時，卻又很難轉向，因為轉系、重考，意味著「不孝」、「浪費時間」、「輸在起跑點」。於是，我們讓一整個世代的年輕人，在還沒出社會前，就學會用「月薪多少」來衡量自己的價值。三、排行榜背後的現實：教育機會其實並不公平更殘酷的一點是——就算你完全相信薪資排行榜是「真實」的，也必須承認：不是每個人都有平等機會，去競逐那些「高薪名校」的門票。台灣的教育研究早就指出，家庭社經背景與就讀學校之間有高度關聯：家境越好，越有資源補習、參加營隊、請家教，越容易被塞進明星國中、高中，以及後來的名牌大學。家境越弱勢，孩子越容易被「分流」到資源較少的學校與科系，在升學競賽中一再被淘汰。當我們拿一份「大學畢業生薪資」排行榜四處宣傳，實際上也是在強化一種訊息：「看，你們家小孩讀到這裡，以後薪水就比較高。」但被遺忘的是：有些家庭根本沒有能力讓孩子「挑學校」，能念完 16 年國民教育已經是拼盡全力。有些學生在求學過程中就必須打工養家，在「累到快睡著」的補習教室裡，跟別人比誰考得高。當我們把焦點全部放在「哪一間大學的畢業生賺得最多」，就很容易忽略：真正不公平的，從來不是畢業那一天，而是一路走到大學門口之前的每一個晚上。四、我們可以怎麼用「薪資資訊」，而不是被它綁架？既然薪資數據不是洪水猛獸，那我們到底應該怎麼看？我有幾個不成熟的建議：1. 媒體與學校：提供的是「解讀」而不是「炒作」媒體在報導起薪排行榜時，可以多做幾件事：清楚說明數據的限制：樣本來源、產業分布、調查方法，而不是只下「碾壓台大」、「不是台大」這類標題。找教育、勞工、產業的專家，解釋產業結構變化、城鄉差距，而不只訪問「榜首學校」的光鮮故事。報導時多給幾個「非主流選擇」的案例：例如在非頂大、非熱門科系畢業，仍走出獨特職涯路徑的人。大學教務處與高中升學輔導，也不應只把榜單印出來貼在布告欄，而是要引導學生思考：這份資料可以幫我了解什麼樣的行業「目前」薪水較高？更重要的是，我在這個行業裡，未來十年想扮演什麼角色？2. 家長：從「投資報酬率」轉向「長期陪伴」對家長來說，我理解那種「希望孩子不要吃太多苦」的心情。我們看著物價上漲、房價飆高，直覺會想：「至少讓孩子有份高薪工作。」但如果你願意換個問題問自己：「我希望孩子 40 歲的時候，是一個怎樣的人？」而不是只問：「他 24 歲的時候起薪多少？」也許，你在和孩子討論選系時，會多問一句：「你做這件事的時候，會不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你願意為了這個領域，犧牲多少休閒與睡眠？」「如果薪水沒有那麼高，你還願意做嗎？」這些問題，比起「這個系畢業起薪多少？」更能幫孩子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人生道路。3. 年輕人：把薪水當成「條件」，不是「身分證明」對正在選系、找工作的你，我想提出一個溫和的提醒：你當然有權利把薪水放在很前面考量，這是生存議題。但也請記得，薪水不是你這個人的「全部」。可以這樣使用排行榜：把它當成「認識產業」的入口，了解不同領域大概的薪資範圍與工作性質。再回頭問自己：我的興趣、能力、個性，在哪些產業有空間？如果你真的選了一個「起薪不高，但你很喜歡」的領域，可以同時規劃副業、進修、轉職路徑，把風險攤平。人生可以是「高薪＋高壓」、也可以是「中薪＋穩定」、甚至是「先低薪學技能，再用不同方式變現」。排行榜給的是「平均數」，你要走的是「屬於自己的分布」。五、請把年輕人，當成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數字我並不反對薪資資訊公開化，也不否認薪水是重要的生活條件。我真正擔心的，是當社會集體迷信一份排行榜，把孩子的人生壓縮成「第幾名」、「幾萬塊」；把教師、學校、系所的價值，只剩下「是否能生產出高薪畢業生」；把那些選擇非主流道路的人，默默推到角落，讓他們在家族聚餐裡，永遠要先解釋自己的薪水。如果讀者中，有家長、有老師、有正在選系與找工作的你，我想邀請大家一起試著做一件小事：下次看到「某某大學起薪第一」、「XX 科系年薪不到多少」的新聞時，先不要急著轉貼、下評論，而是先問自己：「除了薪水之外，我還想知道什麼？」也許，當我們願意多問這一題，排行榜就不再是用來互相比較的武器，而是能成為幫助每一個年輕人，找到自己位置的其中一份參考資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