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書 台灣的修昔底德陷阱
2025.04.30 | 13:37
今日的台灣,正深陷於美中「Thucydides Trap」的結構性對抗之中。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即曾多次指出,台灣位處美中科技與戰略競爭的最前線,是「地緣政治最危險的地方之一」;這樣的結構並非台灣能主動選擇,而是被夾在兩大強權間難以避免的結果。「Thucydides Trap」這一概念源自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對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分析。他指出,斯巴達作為既有霸權,因雅典的迅速崛起而感到深層恐懼,即便雙方無意主動挑釁,也終究在結構性的不信任與權力焦慮中被推向戰爭。這場衝突成為後世理解霸權遞嬗與戰爭必然性的原型。歷史上的權力轉移衝突並不罕見。在古代地中海世界,羅馬於第一次布匿戰爭後急速壯大,對迦太基在西班牙的再起感到強烈警惕。第二次布匿戰爭雖然漢尼拔屢戰屢勝,但迦太基始終未能擺脫結構上的劣勢。其間如敘拉古(Syracuse)這類試圖維持自主的小國,亦因兩強角力而被夾殺,最終遭羅馬攻陷。今日台灣因地緣位置、科技供應鏈的關鍵角色與象徵性的政治價值,自然成為美中結構性競爭的前沿地帶。即使台灣主觀上追求和平與中立,若無法避免被視為衝突的藉口(Cassus Belli),便難以真正維持穩定的中立姿態。然而,台灣主流媒體與政策論述至今仍未將當前的地緣局勢納入「修昔底德陷阱」的視角下審視,亦缺乏對美國產業回流政策背後深層戰略邏輯的討論。自川普時代開啟的關稅戰開始,美國便將亞洲製造體系,尤其中台供應鏈視為戰略挑戰對象。透過CHIPS法案、出口管制、技術限制與補貼轉移,美國正系統性地吸收高附加價值產業返國,台灣也在這場「去風險化」進程中,面臨產業外流、技術轉出與供應鏈重組的結構性壓力。這些政策表面上以「民主供應鏈」或「國安戰略」為名,實則可能造成台灣產業逐步空洞化與去工業化。更現實的是,當中國遭受高關稅壓力時,台灣社會不應視之為單純戰略利多。台灣許多上市公司與中小企業,其供應鏈與中國市場密不可分,這並非賣國,而是全球化與歐美長期壓低利潤政策下所形成的產業結構。中國遭重稅衝擊時,對台灣的就業、稅收與營運亦將形成連鎖影響。失業率升高將帶來犯罪率與社會不穩定的上升,稅收減少亦將削弱國防與公共支出能力。此外,台灣的農業、服務業與中小企業在語言、飲食習慣與市場文化上,與中國消費市場長期交織,具有高度耦合性。農業產品如蔬果與加工食品,因飲食文化相近,能順利對接中國消費者的口味與需求。中小企業方面,自1990年代以來的西進潮,是全球化背景下形成的「歷史共業」,並非出於單一政治意識形態。語言文化的相似性帶來了極高的交易效率與市場進入優勢,使台灣企業在中國市場建立起難以複製的競爭力。然而,這些結構優勢在其他語言與制度環境迥異的市場中難以替代。政府過去也未能針對這種高度依賴特定市場的風險進行足夠準備或多元化規劃,導致面對脫鉤壓力時反應空間極其有限。任何政策若未考慮這些底層連結與現實條件,將可能造成意料之外的社會與經濟震盪。然而台灣的媒體與政府對這些風險幾乎噤聲,輿論仍傾向用過度簡化的二元對立敘事來理解國際政治,將美國視為「正義的民主力量」、中國視為「邪惡的專制體制」,未能深入理解各強權內部多元而互相競逐的派系利益。例如美國內部並非鐵板一塊,除了典型的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與新保守主義(neocon)之外,亦有主張保護主義與孤立主義(protectionist, isolationist)的力量。這些派系在對中國、對亞洲、對台灣的定位上態度並不一致。歐洲各國從德法的對中依賴到東歐的安全焦慮,也表現出對台政策的分歧與不穩定性。中國內部同樣存在軍事派、經濟派與務實派之間的張力,對台策略並非一元化。更關鍵的是,台灣媒體與政府也極少誠實面對一項基本現實:美台之間並無任何形式的正式防衛條約。即使《台灣關係法》提供政策性承諾,其性質與北約第五條(Article 5)的集體防衛保障相去甚遠。即使在美日、美韓、美菲等安保條約中,也僅規定遭遇攻擊時將依各自憲政程序決定回應,保留高度彈性。這種設計本身正是美國戰略模糊與風險控管的制度性表現,顯示即使面對條約盟邦,美國也保留調節介入的空間,更遑論台灣這樣尚無條約的「準盟友」。即使如此,美中兩國的確都有避免直接衝突、尋求「軟著陸」的內在動機。美國面臨財政壓力與社會分裂,中國也承受人口老化、經濟放緩與外交孤立。這些內部制約使雙方短期內都希望避免戰略誤判。然而,歷史不止一次告訴我們,在強權尋求穩定時,小國往往最先被犧牲。從1815年維也納會議中被強權瓜分的波蘭與薩伏依、到1938年被英法出賣的捷克斯洛伐克、再到冷戰時期西方對東歐民眾抗爭的克制回應,再到近代的南越、庫德族與阿富汗政權被拋棄,歷史一再警示我們:在權力博弈中,道德承諾終將讓位於戰略利益。對台灣而言,真正值得守護的是現狀下的事實獨立(de facto independence),這點其實是絕大多數民主國家的底線共識。他們雖反對武力改變現狀,但同時也不支持台灣推動法理獨立(de jure independence)。如美國國會議員Tom Tiffany等提出的法案與聲明,多屬於象徵性政治動作(virtue signaling),既無法律效力,也未能改變美國行政部門對中政策主軸。中國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無論內部問題如何,其在台海地區所能投入的軍事、經濟與外交資源仍將逐年提升。這也是美國RAND、CSIS、CNAS等智庫所反覆強調的「距離的暴政」(tyranny of distance)問題核心:即中國地緣上的優勢意味其能在短時間內投放龐大軍力,而美國即便具備全球部署能力,亦難在第一時間有效支援台灣。歷史不斷提醒我們:在權力結構劇烈變動的時代,小國的命運往往取決於是否能清醒評估環境、靈活應對現實,而非堅守抽象理念。從雅典與斯巴達之間夾縫求生的波提迪亞、羅馬與迦太基爭霸之間失敗的敘拉古,到維也納會議後被重新劃分的歐洲小國,以及二戰與冷戰時期被犧牲的各國案例,皆為殷鑑。同時,也有如芬蘭、瑞士、比利時等國,透過中立靈活的制度與強韌的內部體制,成功維持主權與穩定,提供另一種可能。台灣若要在未來不可避免的國際重組中維持主體性與生存,必須深刻認識到:任何價值訴求都無法取代力量現實的運作。根本策略應是:第一,強化自主防衛能力,建構層層遞進的持久防禦體系; 第二,拓展多邊外交網絡,減少對單一強權的依賴; 第三,穩固自身在全球經濟與科技體系中的不可取代性; 第四,塑造冷靜、務實且可信賴的國際形象,以戰略耐性推動長期安全與存在。唯有以現實主義為基礎,正確設計自己的行為模式與生存策略,避免成為他人衝突的藉口(Cassus Belli),台灣才能真正在強權夾縫中維持自主空間,在未來的不確定年代中掌握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