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有時也是因為懷念;或許因為懷念所以旅遊。

 

有時利用發完稿的空檔,我到台北車站坐上最近一班的慢車(電聯車),隨意到一個陌生的小地方,走走看看。若非假日,通常不會有吵雜的人聲,作為一個沒有目的地的孤獨旅人,不論在火車上看上上下下的乘客或在陌生的小鎮漫步,有如在欣賞細嚼一篇小品文。

 

我的「旅遊」經驗是從騎腳踏車與坐慢車開始。外祖父與父親都在嘉義鐵路局服務,爾而帶我「坐火車」去另一個鄉鎮去玩,而且都是每站都要停靠的「慢車」,「火車頭」是燒煤炭的蒸汽火車(車站就稱為「火車站」)。

 

當時的「慢車」或「快車」甚至「對號車」車廂的窗戶都可以上下移動,若非雨天或寒冷的天氣,我習慣把窗戶往上拉,火車馳騁時,可體驗「火車快飛、火車快飛」的樂趣,也享受風吹進車廂的快感,同時凝視往後倒退的窗外景緻;或是吃著母親準備的「木片盒便當」,但雙眼還是看著車窗外的景色,火車的煤屑爾而還飄落在便當盒的白米飯上。長大之後,才瞭解原來從那時候起,我習慣也享受那種「默默獨處」的氛圍,就像這三十年不論在國內外我喜歡一個人坐在Bar喝酒看書報(我向來不喜歡乾杯或喊拳的喝酒文化)。

 

「慢車」當然每站都停靠,甚至沒站也停下來,有時是在四周綠油油的平原上,有時是在山區的某處,乘客無奈按住性子,閉眼假寐,偶而傳來火車頭蒸氣噴發的聲音,似乎表達它的不耐,車廂內安靜的有點凝重。不久(有時是很久)就有一列火車轟隆轟隆超前而去,得過一陣子,才會聽到蒸氣火車頭要啟動的叫聲,我搭的慢車才再緩緩而行,車廂內又恢復原有的動靜。有時父親會把他的「專業」時刻本帶在身邊,上面詳列各列車抵站或在何處交會的時間(大多是數字),他以行家的話緩緩說出,剛通過的是第幾次列車,或是本來應該在某站交會,但因為遲到幾分鐘,所以怎樣怎樣。當年火車,不論車種誤點是家常便飯,乘客抱怨歸抱怨也隨遇而安,不像今天動則要申訴,吵著要賠償或退票。後來我看「齊瓦哥醫生」這部電影,其中有一幕是列車(也是蒸汽車頭)突然停在冰天雪地的空曠郊野,瞬間感受到凝重的氣氛,等一段時間,一列載運軍人與武器的火車超越而去。部隊移防或演習常以火車為工具,當年我搭火車也看到同樣景觀,有時一列車加掛幾個車廂載阿兵哥;有時是等移防列車優先通過,有時可以看到整列移防列車停在車站的某線鐵道上,或許在等候發車的命令。服兵役時,我也搭過這種專車。

 

除車窗可上下移動外,當時車門在車廂前後兩邊,人擠的時候或短程,我喜歡最後上車,就站在車門的地方,抓住扶手,看風景吹涼風;或者站在兩節車廂交會的鐵片上,隨火車行進幌動,看著下方鐵軌的「移動」。現在都沒有這種充滿浪漫氣氛的車廂,乘客坐在有冷氣的車廂,固定式的窗戶,門控制在列車長手中,少了旅遊那種自在感。

 

身為鐵路員工眷屬,每年有幾次免費搭火車的「員工眷屬」票,初期是「慢車」,但可補差額搭快車;之後是快車,但可補差額搭對號車。這種「車票」上有橫格,使用時填上眷屬的姓名、出生年份,多人同時使用也同樣是一張,有些列車長在查票時,會細數人頭,核對身分證或父親的服務證。也因為有這種福利,在我讀省立嘉義中學初級部(1962-1965)這段期間的暑假,父親帶著母親與我們三個男孩「到台北玩」。

 

印象中,有一班清晨450分從嘉義發的慢車(我20歲之前最常搭的一班北上慢車),約12點半抵達板橋。出發前一天,父親會去買木頭材質作的便當盒,母親則忙於準備便當菜、開水、衛生紙(用完餐一定得擦嘴)。從嘉義發車,不只有位置坐而且還可選擇不會曬到太陽的方向,同時把座椅旋轉成4個人對座。當時旅遊資訊不普遍,但父親總從有限的雜誌類似「台灣觀光月刊」或鐵路局發行的「暢流」雜誌發現旅遊景點;我喜歡地理與地圖,記得我買一本折頁的台灣地圖,每停一站,我就對照地圖的位置,因此我能連續記得每一個車站(及隸屬哪一個縣)與主要河流。迄今,每次出國還是有買該國或當地地圖的習慣,如今發現身邊這些地圖都成為回憶的索引。雙親受日式教育,談話中常夾著日語,那時不知哪條筋啟動,每到一個大站就要母親教我如何用日語說出站名,至今還能記得一些。

 

板橋四姨媽姨丈的住家就成為每次北上旅遊的據點,每天早上從板橋坐火車出發或再轉客運,初中(小我8歲的弟弟已改為「國中」)那兩個暑假,跟著父母很「經濟式」(火車能到的地點就不另外花錢坐客運)的「腳踏實地」(走路能到的地方就不花錢坐客運)暢遊台北縣市、基隆市、宜蘭。當時雖然也會抱怨累,但對一個陌生地方卻也充滿好奇。

 

父親於今年3月以91高齡過世,5月份去了一趟瓏山林蘇澳冷熱泉渡假飯店,日語與英語俱佳的駐店經理陳佳兒(佳佳)告訴我,一對日籍母子曾住在該酒店五天四夜,兒子帶著80幾歲的母親重回當年日據時代住在蘇澳的日子,酒店為他們設計舊地重遊的行程,更巧的是,去參觀頭城史博館時,飯店所安排的一位日語解說員,竟然是這位母親的弟弟在日據時代在台讀書的同學,添增這段旅程的回憶。

 

佳佳表示,這位日人已故的父親當年在台灣鐵路局做事,與他的日籍妻子在台生了三個兒子,出生地分別在蘇澳、頭城與基隆。戰後回日本,就未再來台灣,如今帶著年邁的母親舊地重遊,又巧遇舊識。他們對酒店的服務與爲這位母親準備的當年餐點以及行程安排深表感謝。

 

今年父親剛過世不久因緣際會我再度到蘇澳,距離上次父親帶我來玩時間往前推至少45年。當年父母帶我們遊蘇澳就是為了探訪冷泉,此外,我一直很好奇鐵路的終點站蘇澳是怎樣的景觀(北迴鐵路沒開通之前,台鐵北邊的終點站就是蘇澳),所以也是一大早由板橋出發,到台北站再轉搭宜蘭線到蘇澳。

 

這段時間多次跟友人遊南方澳,甚至花蓮,卻總從聯外道路繞過蘇澳,20087月女兒從紐約回國,我開車帶她與Jimmy遊東北海岸線,才再度進入蘇澳去遊冷泉,就跟當年父親帶我探訪冷泉一樣,希望她能多認識一些台灣,也提及父母帶我們旅遊的陳年往事,沒想到事隔一個月父親就身插鼻胃管與氣切管維生,從此沒下床,直到今年離逝。

 

5月入住瓏山林蘇澳渡假飯店,午夜當我在舒適的房內泡在冷泉浴,對比當年父母省吃儉用自備開水、便當的慢車之旅,想來心酸帶有溫馨。當時父母還不到50歲,父親對鐵道之旅的興致活生生出現在我的腦海。也讓我間歇想起與女兒從牛津搭火車到愛丁堡,途中那綿延不斷充滿綠意的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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