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昌

 

 

我不希望,台灣的下一代背負著藍綠的重擔而長大。

 

 

 

小時候,台南市的遊行,大致分三種。所謂小時候,是指一九六○年左右,我小學五、六年級時。(當然,那時候還沒有什麼「集會遊行法」,哈哈。)

 

以一個孩童的眼光而言,最好看的,是神明的遶境遊行。台南是一個廟宇極多的古城,寺廟主神,背插旌旗,眾人抬轎,吆喝搖晃,街旁信徒,焚香鳴炮,好不威嚴。我則更喜歡看各式各樣副神,像千里眼、順風耳、七爺、八爺等,以最具民俗特色的裝扮與姿態行走。我們家門口的街道,近年來有些沒落,當年可真像是台南市的武昌街,戲院、唱片行、委託行林立,有名的台南小吃中心「沙卡里巴」就在旁邊,常是遊行必經。更因為街小路窄距離近,小孩子們看神明看隊伍特別清楚,鞭炮聲在耳邊震耳欲聾,很是節慶的感覺。我到現在還很懷念那伴隨著遊行大隊的敲鑼聲的節奏「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後來我在國外,夜深人靜,鄉愁湧起時,耳邊依稀會聽到這個鑼聲,混雜著對鱔魚麵、蝦仁肉圓,以及加了油條的虱目魚粥味道的回憶。

 

第二種遊行,我自己也參加過,那就是國慶遊行。很有趣的,那時的國慶遊行,常常是在晚上。大約是我小學五年級或六年級吧,我持著竹筒火炬,走台南是最熱鬧的中正路上,一面唱著那時的反共歌曲:

 

打倒俄寇,反共產,反共產。消滅朱毛,殺漢奸,殺漢奸。收復大陸,解救同胞,服從領袖,完成革命。三民主義實行,中華民國復興。中華復興,民國萬歲,中華民國萬萬歲。

 

還有一首:「十月十日真高興,晚上我們來遊行。排著隊伍行進,處處都歡迎。紅燈綠燈各色燈,來來往往亮晶晶。中華復興,民國萬歲,大家歡呼賀國慶。

 

我還記得,在廣闊的中正路上,昏黃的路燈下,火炬上火焰亂舞,照著地上的人影幢幢,伴著不怎麼好聞的油漬味,老實說,並不覺得有歡愉的華會氣氛,反而有些肅殺的味道。對了,算起來那是八二三炮戰之後不久,也難怪。

 

這些歌曲,我大概近五十年沒有再唱了,現在寫來,竟然一點都不費力,小時候的記憶力,真是可怕。我們的教育系統沒有好好利用這一段孩童時的超強記憶力,實在可惜。

 

第三種遊行,是選舉遊行。

 

說是遊行,其實規模極小,一架宣傳車,一個候選人,幾個助選員或追隨民眾,如此而已。也許不應該說是選舉遊行,說是選舉拜票比較正確。不過在孩童眼中,有人,有車,有麥克風,有鞭炮,熱熱鬧鬧,就算是「遊行」。

 

在那個國民黨高壓統治的白色恐怖時代,平日大家自然是謹言慎行,在公開場合決不會去談論政治的,只有在選舉期間,大家的言談,才好像大膽一些。

 

那是萬年國會的時代,中央級民代輪不到台灣人,台南人選舉的最高層次就是選台南市長,其次就是省議員與台南市議員。

 

宣傳車是那時選戰的最重要工具,也幾乎是唯一工具。那時不可能有電視廣告,也沒有什麼「候選人戰報」,甚至連候選人刻鋼板用油墨印出來的宣傳品也看不到。候選人租幾輛宣傳車,成天繞著市區,麥克風中傳出清亮的女聲,講著幾乎千篇一律的說詞:「各位親愛的父老兄弟姐妹,市議員候選人○○○,登記第○號,登記第○號,向大家拜託支持,拜託,拜託。」印象中,全是台語發音。

 

現在大家都流行說,宜蘭是台灣的民主聖地,其實在最早期的五、六十年代,台南市才是民主聖地,因為台南出了個全台灣最老牌,最奮戰不懈的黨外人士,曾任台南民選第一、三、五屆市長的葉廷珪!當時全島沒幾個黨外人士,更無所謂「黨外大串連」。自一九五一、一九五四、一九五七、一九六○及一九六四,每逢台南市長選舉,葉廷珪幾乎是憑一己之力與國民黨候選人的捉對廝殺的戲碼,張力十足,讓府城的百姓暗暗叫好不已。

 

做為小學五、六年級的學生,有個特色。在那個年紀,其實對社會及人情世故已經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其次,已經懂得察言觀色。但大人依舊當你是小孩,有一些話並不因你在旁而有所避諱(特別你是老大時,更不設防)。所以從長輩的開講閒談中,你可以偷聽到許多有趣的事,領悟出許多學校沒有教的東西。而因為還沒有上初中,所以功課不重,也沒有什麼「教官」之類的來箝制你,因此那是個最自由,最有趣的童年階段。

 

現在算起來,應該是一九六○年的那次選舉;那一屆是現任的葉廷珪對國民黨候選人辛文炳。其實那時國民黨推出的人,都還算是望重台南的本土士紳,有家世,有學養,基本上也激不起什麼省籍矛盾。從大人的言語中我發現,他們討厭的,不是在第二屆時擊敗葉廷珪的楊請,也不是現在出來挑戰的辛文炳,就是非常厭惡國民黨,我也說不上當時大家批評國民黨哪一些,反正是「罄竹難書」就是了。當然我也很快領悟到,這些家裡的事,出了家門口,就不可亂講。

 

一九六○年同時也是省議員開始直接民選之始。我很快就發現,如果是黨外候選人的宣傳車來了,家裡的大人,有時會停下手邊的事,探頭向門口瞄一眼,或者本來在屋內的,會走出來看看;如果是國民黨籍候選人的宣傳車,那大人們好像沒聽見沒看見一般。等到開票的晚上,大人們就圍著收音機聽唱票,一副很急切的樣子。

 

就在這樣的環境與耳濡目染之下,在上初中接觸到國民黨軍訓課之前,不到十二歲的我就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黨外」了。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國民黨威權統治年代成長的小孩,正好與德國諾貝爾獎得主葛拉斯的小說與電影「錫鼓」中,那位在納粹統治下因太聰明而拒絕長大的小孩相反。我們對公共事務的關懷與政治認同的建立之所以很早就定型,不是聰明,而是在大環境中不知不覺被揠苗助長而成的早熟。在那個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都表裡不一的不純真年代,促使孩童過早脫掉童年的純真外衣,過早去建構或選擇意識型態模式。詭異的是,過早的選擇反而會造成過度簡化的是非邏輯或不成熟的偏執。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可以不必在這樣的扭曲環境中長大。

 

說更白一些,我不希望,台灣的下一代背負著藍綠的重擔而長大。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