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出版社—《失去的城堡》精選陌上塵25篇短篇小說,以1970年的高雄為背景,道出底層勞動者在勞資矛盾、階級壓迫、經濟壓力之中的不滿、苦悶與掙扎。

站在巨霸型吊車前面,竟感覺自己非常渺小,雖然進造船廠工作已經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有這種感覺還屬第一次。

吊車如老鷹那般銜著重物,從軌道那端響著「噹!」「噹!」的警示訊號。自從調來這兒工作,每天都聽著相同的聲音,初來乍到,還真有點不習慣。

不同的工作環境,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心理的滋味卻大大不同。知道要調換工作的那天,幾個平日裡較談得攏的同事還聚在一處談論這件事。

「伊娘哩!烏龜頭真不是人,邱的只不過出那麼一點點錯,就把他調到邊遠地區去。」林本講得氣咻咻的,他們背地裡叫他們的主管烏龜頭,其實他的名字是吳貴桐。

「是嘛!也不是什麼天大地大的事,人家陳大頭去年犯了錯,不但沒有遭受處罰,反而升了一級,真是不公平哪!」江錫賢的聲調越來越高,臉紅脖子粗的。

「唉呀!總講一句話,烏龜頭就是看邱的老實,好欺侮,要是換了別人,可沒有那麼好呷睏!」

周錦昌話聲剛落,遠遠的看見主管在門的那邊走過來,圍聚一堆的人立刻散開了,邱華生站在原地,仔細的回味著剛剛同事們的談話。

其實事情的錯誤並不完全在他,他的頂頭領班交待工作不清,而他只不過是照本宣科的向部屬轉達了上司的指令,待工作完成之後,卻發現與原意相差了一大截,這又是非常重要的一件工作。

事情既然發生了,領班不但不承認自己交待不清,反而誣指他未遵照指示行事,以致造成嚴重錯誤。事後,他極力為自己辯解,甚至於找到主管吳貴桐申訴,原以為主管一定會替自己平反冤屈。

「主任,有一件事我想有向您說明、解釋的必要。」由於他一直認為這件事情的差錯不全在他,因此講起話來多少有點理直氣壯。
「哦!一切經過黃領班已經告訴我了。」吳貴桐開門見山的說,一點都沒有聽邱華生解釋的意思。

「可是,領班在交待工作時,確實是這麼說的啊!」他企圖使主管改變一直認為他錯的觀念。

「是嗎?不過黃領班明明跟我講他交待是正確的。年輕人要有勇氣承擔一切過錯,錯了沒有關係,只要改過就好了,我一向最討厭做錯了事又不敢承認的人。」

「主任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查啊!」他情急的竟忘記了來以前想好的一大堆理由。

「你要叫我到哪裡去查?這件事我已經呈報上去了,至於上面如何決定,那就不是我能力範圍以內的事了。」

這等於是做了一次無情的宣判,唯一平反的希望也落空了,看來也只好聽天由命的任其發展了罷!

終於,他被調職了,從大家一致公認極為輕鬆的內勤單位,調到了目前這個危險性極高,且又極其忙碌的現場單位。

「噹!」「噹!」的警示訊號,由遠而近傳來,一直垂吊在吊車上的鋼板稍稍起了一陣晃動,而鋼板與地面的距離約有丈餘那般高。要是讓這厚重的吊重物滑落下來,而地面上又剛巧有人走過的話,那該有多麼危險。

邱華生口啣著笛子「嗶!」「嗶!」的警示著在底下行走的工作人員,右手牽引誘導繩,盡量使重物平衡,左手持著無線電對講機,與駕駛巨無霸吊車的同仁連繫。

自從被調到這個工作單位起,他就從來也沒有在妻子面前提過半個字。這其中,除了多少包含些許做丈夫的尊嚴,最重要的,還是不希望讓妻子提心吊膽自己目前的工作環境。畢竟女人總是較為多愁善感的,凡事能夠不讓她操心也就免了。

她是典型的客家婦女,客家人勤儉樸實的美德她樣樣具備,當初他的父母也是看中她這點,相親沒幾天就急著下聘。雖然不是戀愛結婚,婚後倆口子依然是恩恩愛愛,相敬如賓的日子倒是過得愜意萬分。第一胎她為他生了個女娃娃,平日就喜歡女孩子的他,可樂得整日裡呵呵笑。

早上臨出門時,這女娃兒竟起個透早,從來都沒有的現象,往常哪一天不是睡到日頭曬屁股才起床的。

看見父親推著摩托車到庭院,人也像跟屁蟲似的跟到外面,她母親在廚房喊她,她只一股勁兒的往外跑。

「爸爸,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四歲的年紀講起話來像小大人似的。

「今天嘛!是星期五啊!」放好車子,他為女兒突然的問話感到好笑,從來她都不會注意今天是星期幾的。
「唉呀!人家不是說這個的啦!」
「不是說這個,那妳是說什麼呀?」他倒也真搞不明白女兒話中的意思。
「今天是小蕙茹的生日,你怎麼也忘了呢?」妻子由廚房出來,提醒他。

這下,才使得他從五里霧中回神過來,對呀!這麼重要的日子,自己怎麼也忘了呢?反倒要女兒來提醒,他愧歉的抱起女兒,吻著她的面頰邊走邊道歉:
「對不起啦!小蕙茹,爸爸真糊塗,爸爸下班一定帶禮物回來給妳。好嗎?小乖乖生日快樂!」
「真的嗎?謝謝爸爸,謝謝爸爸!」一連串的親吻,樂得他合不攏嘴。

該買什麼禮物好呢?去年買了一個洋娃娃,今年不再買洋娃娃了,換樣新鮮點的。昨晚忘了跟妻子商量,平常日子她和女兒相處的機會較多,對於女兒的喜好她較為了解。

低著頭,為了女兒的生日禮物思索,未見前邊來了一個人,也是若有所思的沒有看見吊重物從他頭上經過,還好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年關近了,每個人的心頭好像都壓著石塊那樣沉重,今年油價上漲,所有的民生必需品都隨著揚升,首當其衝的就是電費。

什麼東西都漲了,唯獨工資沒有任何動靜,報紙發佈油料漲價的消息,剛剛上班工作服沒來得及換上,大家的話題都集中在這上面。

「這下油價漲得可凶哪!一下子提高了百分之十八,我看機車也不用騎了,大家上班用走路算啦!」
「講瘋話,石油漲價,飯都不必吃啦!」
「石油上漲,薪水不知有無調整?」
「你想給他死好啦!公司今年虧本了還想升薪水。」
「哦!照你這麼講,公司虧本,我們就不必生活啦!」
「話不是這麼講,多少我們也要負一些責任。」
「講鬼話,我們每天大粒小粒汗的在拚命工作,這樣還不夠,那要叫我們怎麼做!」
「幹!公司那些大頭也真會騙人,就算我們每個人上班都不幹事,也不會虧那麼多呀!」
話題越扯越遠,總之大家都關心今年的調薪,而除了私底下偶爾發牢騷之外,平時倒也任勞任怨的在默默奉獻勞力,以血汗換取一家的溫飽。

這一次被調職,邱華生耿耿於懷的擔心年終考績的問題,如果上面不替他報升一級,那往後的差距可就會越差越大了,依照上次與主管談判的情勢,事情恐怕不太樂觀。

距離卸下重物的地方還有一百公尺,每天上工以前,他總是虔誠的祈禱上蒼,一天的工作能夠順利完成,每天也總是在擔心害怕的壓力下度過。回到家裡面對妻女,又不忍心將白天上工時的心理負擔壓力說出來,讓妻子替他分憂。他的妻女也不會知道他內心深處,除了家的擔子之外,另外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正日日逼壓著他的心頭。

下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叫著女兒的名字,從小女兒都很黏他,在家不聽話受了母親的責罵嚷著要告訴爸爸,半夜夢囈也喊著爸爸,母親買東西給她吃,也不忘了要留爸爸的份。也難怪腦海日夜都要裝著女兒的身影,雖然有時候看到她頑皮搗蛋的樣子,令人生氣,但他就是有那麼好的脾氣容忍女兒的胡鬧。

還有妻子,一向勤儉,從來不講求奢華享樂的女人,他更是不忍心見到因為自己的遭遇,而讓她也隨著自己遭受苦難折磨。她自從嫁過來以後,一直都沒有享受過充裕的物質生活,雖然她一直很滿足於現狀,但他還是不忍剝奪她對於美好事物追求的權利。

只是每個月微薄的薪水,除了日常家用之外,還要固定寄錢給兩位老人家,兩頭開銷的擔子非常沉重。兩個弟弟還在服兵役,父母親不由他來奉養誰來奉養?⋯⋯⋯

頭上被垂吊著的鋼板再一次晃動,他極力控制手中緊握的誘導繩。今天,打從這堆鋼板吊離地面起,路途上搖搖晃晃的總是不太順遂。

去年一位也是幹起重工作的同仁,由於起吊重物的時候不注意,雙腳竟被齊齊壓斷了,年紀輕輕就斷了腿,雖然保住了性命,但被鋸掉的兩腿,對他的前程簡直是做了無情的宣判。

怎麼滿腦子都是一些怪念頭,東想西想的老是不能專心的走完這一程。女兒的生日禮物又一次使他陷入沉思,晚上回家,蕙茹必定站在家門口,盼望父親為她帶回來的禮物,買什麼東西比較好呢?到現在還沒有拿定主意。

手中的誘導繩突然急促的抖動,金閃閃的陽光從鋼板的邊緣直直照射下來。抖動的繩索還在繼續不停的抖動,其繼續增強的拉力,已經不是一隻手所能控制住的了,他立刻甩掉左手的對講機,用兩隻手死命的抓住繩索。由於鋼板晃動得厲害,他的雙腳竟隨著鋼板的搖動離地而起,好不容易著地了,又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起。

這種緊張驚險的動作,持續了約莫有兩三分鐘之久,巨無霸吊車的駕駛,由於離地面有一段廿層樓房那麼高的距離,他的動作全靠地面上的無線電指揮,而此刻,無線電竟斷了線那般的失去了連繫。而他以為一切如常,仍然繼續未完的行程。

旁邊工作的同仁似乎也看見了這幕驚險的鏡頭,紛紛走避,他們仰著臉朝駕駛拚命揮手,要他停下來。可是,那距離畢竟是太高了,以至於駕駛員無法看清地面上的任何動靜。

邱華生在這生死交關的片刻,卻也不輕易的放鬆手中的繩索,他想要是自己放棄手中的誘導繩,鋼板在搖晃中,勢必失去控制滑落下來,而傷了更多正在地面上工作的同仁。

拉住繩索的手開始麻痺,只覺得手心一陣涼涼的,麻繩的細線割裂他的雙手,血正一滴滴的順沿手臂往下滴流。一陣陣乏力的疲憊在他全身散放,前邊的五十公尺路程還是那麼遙遠。

他的手,因為支持不住越來越厲害的晃動,開始慢慢的往下滑,血仍然不停的往下流淌。巨無霸吊車隨著一聲「轟隆!」的巨響停了下來。

血,像經過壓力幫浦高壓後的水柱那般,向著陽光照射的方向噴灑開來,鋼板上染滿了鮮血,邱華生緊緊握住的繩索也沾滿了鮮血,而他的兩隻手,仍然死命的抓住繩索不放。

他只覺得好累好睏,想要躺下來好好的睡一覺,他的口中喃喃叫著女兒的名字:「蕙茹……蕙……」

一塊鋼板斜斜的從邱華生的腰旁,直插入水泥澆灌的地面,只差一公分就切斷了腰。

血噴湧的開著鮮紅的花朵,只是壓力已經沒有先前那般猛烈,邱華生的頭,歪向離鋼板僅一寸的地上,臉沾滿鮮血,兩隻眼睛依然看著吊車頂上洩露下來的陽光,十二月的陽光,頂寒冷的。

救護車「嗚!」「嗚!」的駛向出事地點。
一大堆人圍在肇事的地方,他們有的認識邱華生,有的只是見過他的面,有的是事故發生的。

目擊者,他們比手畫腳的述說事故發生的經過,並發表自己的觀點。
「他不應該站在鋼板的下面,如果他不站在下面,也不會發生這種意外。」
「他真外行哪!吊鋼板的鋼索不是這樣套法的,他大概是剛調來的新手吧?」
「幹!人家現在是幹班長的哩!相當日本受訓三個月回來的洋博士,你真是有眼無珠。」
「哦!那多可惜啊!少說現在每個月也可以拿到四、五萬吧?」
「聽說他跟主管鬧得不愉快,已經有兩年沒晉級了,最近因為工作出了一點紕漏,才被調出來的。」
「我親眼看見鋼板從他頭上滑下去,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等恐怖的事,真是禍從天降。」剛剛在地面上工作的工人說著自己親眼看見的經過,眼裡還閃現驚怖的餘悸。
「那比看電影還過癮吧?真是千年難得一見的鏡頭!」
「幹你娘!人家發生意外,你還有心情開玩笑。」一位年紀大些的,一巴掌打在先前說話那人的頭上,那人悻悻的走開了。

人群越圍越多,邱華生睜眼望著頭上的天空,只是眼球動也不動的失去了往日的光采,他未了的心事,隨著他不瞑的雙睛幽怨的被埋葬。

◎本書榮獲高雄市政府文化局2017「書寫高雄」出版獎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