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農權、台灣國!耀伯一生的夢想與奮鬥目標。這一路走來的心路,化做一篇篇文章,耀伯要出新書了,預計11月由玉山出版社發行,感謝所有人的一路扶持,更感謝所有支持耀伯新書的好友們。

1969年下半年某日,值班站澎湖通樑海邊的衛兵哨,結束交班後走在路上,看到郭國基的競選宣傳車,興奮的攔下,並跟助選員要宣傳單,表達想幫忙發宣傳單的意願。

由於身上還穿著軍服,助選員乍聽要幫忙發宣傳單,一臉驚疑,無法置信。還是阿兵哥振耀盡力解釋,去年曾在高雄聽郭國基演講,很感動,想支持他。至此,助選員才半信半疑的給了一小疊的宣傳單。

拿著宣傳單的阿兵哥振耀,不作任何考慮,立即前往比較有人潮的通樑大樹附近。宣傳單發不到5分鐘,一台軍車就來了,宣傳單被沒收,還被逮捕上車。

「報告連長,戴振耀被逮捕了」

「怎麼回事?」

「幫郭國基發傳單……」。

逮捕阿兵哥振耀的輔導長,找上連長,連長大吃一驚,堅持要親自帶去師部報告。

「格老子的,怎麼給我捅這個簍子,你不知道這裡是國民黨的天下嗎?你不知道這個會送軍法嗎?看你聰明聰明的,怎麼這麼傻咧?」從輔導長手中接走阿兵哥振耀,連長一路碎碎唸。

到了師長面前,連長還霹靂趴拉的大罵,什麼「年輕無知」,「鄉下人不懂事」,「他說他高雄人,所以支持郭國基」,話都很難聽,簡直就是罵到狗血淋頭。

「平常我們不是很好嗎?怎麼罵我無知呢?你都還要我幫你寫東寫西的。」阿兵哥振耀心中很不服氣,但嘴上完全不敢出聲,畢竟從被逮捕上車後,整個過程與氣氛,隱隱約約也感覺到事態可能很嚴重,任何斥責只好照單全收。

「為什麼要幫郭國基呢,他是壞人啊,言論很偏激的,你不知道嗎?我們澎湖也有梁許春菊要選啊,你怎麼不支持她呢?」師長也說話了。

「啊我是高雄人,郭國基是我們高雄人,我支持高雄人。」阿兵哥振耀順著連長的斥責,小小聲的回答,不敢再多說其他。連長也馬上接著罵,「他就是什麼都不懂,以後讓他多上上莒光日,加強加強。」

結論,關警閉兩週!

「就佇澎湖那兩顆白白的雷達站下腳(下面),擱有勞動服務,每天去海邊仔搬石頭,好佳哉(幸好)澎湖的石頭攏介輕,不像高雄的咕咾石,重得欲死(重得要死),哈哈哈。」天性樂觀的耀伯,說起這次受罰,仍然努力尋找足堪自我安慰的幸運。

陳水扁總統執政,耀伯出任農委會副主委期間,某天晚上,跟法務部長陳定南喝酒聊天,談起他有多早就支持黨外運動,為了支持郭國基,還在當兵時發生這件事。言談中,耀伯依然不服氣連長對他的斥責。

「阿耀,你哪這尼憨(你怎這麼傻),連長罵你是欲救你呀,倘無(不然)你的兵不知做到啥米時陣才會當(什麼時候才可以)退伍?你一定要好好去感謝人。」陳定南認為耀伯誤解了連長的好意。

表面上,連長雖是嚴厲斥責,但是透過斥責的用字遣詞,傳達對事情的認定,卻是「無知之輩而已,絕非叛亂份子」的訊息。

那個年代,這種事在軍中可大可小,輔導長、連長跟師長的行事風格很重要,運氣好壞,命運也差很多。這位連長清楚戴振耀不肯加入國民黨,如果讓政戰「抓耙子頭」的輔導長處理,一定會很慘,因此搶著親自處理。陳定南認定這是連長的用心良苦。

經陳定南點醒,耀伯心想也對,第二天早上就連絡立法院的國會聯絡人,希望國防部幫忙找一位四九師砲指部的連長王丕祥先生。

當天中午,國防部就回覆找到了。得知已退伍的王丕祥先生,因退輔會的安排,在台中市自由路一棟大樓當管理員。

耀伯立即買了一籃水菓,開車到台中,一見面,老連長馬上認出並且很驚訝直問,「怎麼跑來這裡?」

「報告連長,我是來感謝你的,我幫郭國基發傳單,幸好你救了我……哈哈哈。」

「我老早就看出你是台獨份子,台獨也沒什麼不好啦,反正大陸我不回去了,我三個女兒都嫁台灣人了。」老連長當初的假痛罵、真救援,拖了30年才在陳定南的洞悉之下真相大白。

耀伯自已承認,依他憨直的個性,如果不是碰到貴人,不知道要被關幾次。第一個救命恩人是初中的班導詹溪州;第二個就是這位來自中國四川的連長王丕祥;可惜第三次美麗島事件,就沒逃過了。

江蘇籍排副:你當我兒子好嗎?

專制獨裁造成的時代悲劇,是不分族群的,蔣介石對雷震、殷海光等外省知識份子的迫害也毫不手軟;外省人也不等於國民黨,關於省籍衝突這件事,耀伯直指製造省籍歧視與壓迫的國民黨,要負最大的責任。

在高雄橋頭的童年成長過程中,來自阿公跟農村老一輩的聽聞,戴振耀對「中國兵仔」的印象並不好。高中接觸的外省第二代,都是在台灣出生成長,學生之間感情還不錯。對於「中國兵仔」開始改觀是當兵以後,並且轉而非常同情。

戴振耀經常接觸的中低階長官,全部都來自中國,年紀大一些的,很多不識字。當時軍隊裡,高中畢業的不多,記得連上只有兩、三個,連上長官就叫戴振耀負責文書工作,因而比一般役男有更多接觸機會。

平常生活包括吃飯、洗澡都在一起,個性原本樂觀爽朗的戴振耀,跟所有外省長官都相處愉快。特別是逢年過節在軍中喝酒閒聊時,經常會聽這些長官談起中國家鄉的往事,感覺他們內心很痛苦,非常想念家鄉的一切。

尤其談到當年怎麼來台灣,每個故事都讓戴振耀震驚。最普遍聽到的,竟然都只是走在路上就被抓,類似遭遇的故事,多到讓戴振耀覺得不可思議而更加同情。

國民黨這個惡名昭彰的事蹟,連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都印象深刻,並且在他的回憶錄中,也記上一筆。回憶錄說,國共內戰末期,25歲服役於海軍的吉米卡特,隨軍艦到中國青島,親眼目睹國民黨軍隊公然在街頭強拉男子,並且以刺刀脅迫充軍。

耀伯到現在都還記得一位排副,沒讀過學校,不識字,靠自已努力升到排副。這位排副對他非常照顧,也經常跟耀伯談起家鄉的往事,以及內心的心酸。

這位排副來台灣的前一年,老婆才剛生一個兒子,可說是人生喜樂的高峰。但是,他卻在上街買東西,走在路上,就被抓上軍車,然後離開故鄉,到了台灣。

戴振耀當兵時,排副來台灣已經廿年,始終非常想念「連告別都沒機會」的家鄉妻小,早先還寄望著蔣介石「一年準備、三年反攻、五年成功」的政治承諾,不料三等四等,20年過去了,始終看不到回家的日子。

國民黨來台灣約十年前後,軍隊裡開始有結婚潮。主要是當初跟隨來台的軍人,除了權貴、官員及資產階級,絕大部份軍人都是單身來台,其中已婚、未婚都有。

這位排副顯然是太想念妻子,所以,一直沒有再婚。或許因為如此,這位排副多次跟戴振耀說,「你當我兒子好嗎?」

每次排副這樣講,戴振耀都覺得怪怪的,心想「我已經有老爸了啊,怎麼給你做兒子?」所以,每次被問這句,戴振耀就笑笑不回答。有時會直接說,「啊我已經有爸爸了啊。」

「到這馬攏會記(到現在都記得),退伍時佇花蓮,欲去花蓮車站坐火車回高雄,這位排副堅持替我扛行李。我心內想,你年歲比我大,擱是我的長官,這那會使(這怎麼可以)?」

一路上不管怎麼婉拒、怎麼搶,這位排副還是非常堅持,一直扛到花蓮車站。耀伯感慨的說,「我彼時真正介憨(真的很笨),攏無想到這位排副想子(想兒子)的心情。」退伍了後想起這件代誌,算算日子,才想到自已的出生,正好跟這位排副的兒子同一年。

「到這馬攏擱會記伊(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的名,顧銘,江蘇人,可惜彼個年代無留連絡方式。有時半夜睏佇眠床頂(睡在床上),想到這件代誌,很不忍心,國民黨真正(真的)對不起這些離妻放子(妻離子散)的老兵。」

這些所謂「跟隨」蔣介石來台灣的國民黨軍隊,說穿了,絕大部份根本是被軍隊用槍跟刺刀,甚至上鐵鍊,非法暴力綁架來的。

但是,這些青少年時期被國民黨綁架來台,隨著歲月流逝,變成台灣社會口中的「老兵」,卻也是最堅定支持國民黨的「鐵票部隊」。

心理學上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在最近廿年,經常被台派團體拿來討論台灣人支持國民黨政權的社會現象。

想想這群中國老兵,當年是怎麼「被綁架」的歷史過程,會感覺這些「被綁架充軍」,卻又最捍衛國民黨政權的老兵,更適合成為「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探討對象。

心理學理論指出,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可以看作是一種創傷羈絆,甚至是一種受害者的自我防衛機制。部份受害者有時會不自覺的自我催眠,潛意識希望透過相信、認同甚至支持加害者,進而讓自己覺得不會再受到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