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一地震十一年了。二十日白天,我剛參加完霧峰某科技大學第一天的新生訓練。訓練內容是什麼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只記得那天相當疲倦,回到宿舍沒多久就沉沉睡去了。

 

男性大一新生住的是離學校大概一公里外的第二宿舍,校門出入又有個相當陡的斜坡,所以不騎摩托車是幾乎無法上下課的。 到了那個註定好的時刻,起先以為有人在搖床惡作劇,但轉念一想,宿舍的床鋪是和書桌、衣櫥一體型的系統家具,牢牢固定在床上,根本不可能被人力搖動。與此同時我聽見室友咒罵髒話的聲音,想必他當時的想法與我相去不遠。

 

下一瞬間,我們幾乎被巨大的上下震動從床上摔下來,能聽到的聲音除了尖叫之外,都是各種物體的扭曲、擠壓和破碎聲。 緊接著就聞到瓦斯、汽油的味道,因為地下室車庫裡的機車全都應聲倒地,機油與汽油不斷漏出;宿舍旁邊民宅的瓦斯管線破裂,發出不吉利的嘶嘶聲;傾斜的水塔只靠幾根變形的支架掛在牆壁上,從裂縫噴出的自來水在龜裂的牆上形成一道道小瀑布。

 

所有這些都是夜空下的剪影,外面也是一片黑暗。我們一群人擠在電動鐵門前面,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然而不知道是餘震,還是旁邊的房屋倒塌,一陣從後方爆出來的尖叫聲當中,我和幾個才剛認識沒多久的室友合力拉開宿舍大門,直覺往附近相對空曠的國小操場逃命,那裡業已擠滿了避難的民眾。往南邊看,九九峰的山影被隱約的紅光襯出,後來才聽說可能是埔里酒廠爆炸的火光。

 

有人把幾輛汽車開進國小操場提供照明和廣播,大家才有一點管道知道狀況。 能夠聽到的廣播若不是斷斷續續,也是結結巴巴,事情顯然大到令人很難一下子掌握或理解。 除了車燈和少數幾支手電筒之外,沒有其他照明。我連眼鏡都來不及戴,能夠進入視覺的所有東西都是模糊的。或許這是一種幸運,因為當時的狀況,可能看得清楚還比較令人痛苦一點。北邊遠處的台中市區方向,地平線上不斷有像閃電般的天光閃爍,但是卻聽不見聲音,像是很遠的地方正在打仗一樣。

 

那天晚上有點涼,夏天已經過去了。等到五點多時,我們才敢返回宿舍睡覺。因為實在太過疲倦了。天亮之後出來一看,宿舍後方兩百公尺左右,多了一面昨天沒有的,兩三公尺高的牆壁;原來那是切過霧峰的車籠埔斷層的一部分。宿舍附近的一些民宅如果不是嚴重受損,也是半倒狀態。

 

天亮之後,大家才敢進滿地汽油的停車場去牽摩托車,還互相告誡不可以在裡面發動引擎。每個人都默默地把車子扶正,然後推上來。女同學們住在山上學校的宿舍裡,斷層切過了校門口唯一的坡道,只能一個接一個揹著行李狼狽地走下山;學校裡也有建物損壞,才剛開學就只得停課半個月了。這是我作為學生的歲月當中,僅有的一次被告知不必上課卻完全高興不起來的時刻。 近幾年認識我的朋友可能很難想像,不過當時的我留著及肩長髮,紮著馬尾巴。後來我聽人說「地震時,拉開宿舍的大鐵門的人當中好像有一個女孩子,可是我們明明是男宿啊?」,才想起來那個八卦講的可能是我。

 

當時我還沒有機會見到學姊 @miffymiffy ,第一次見面是在半個多月開學以後了。她住在霧峰大里交界台三線附近的一棟公寓大樓九樓,她和室友跑下樓梯逃離,後來那棟嚴重受損的房子被拆除,原地至今仍然是被鐵皮圍籬包圍的空地,沒有被重建。

 

我十分幸運,因為奇蹟似地沒有一個朋友和親人,在這場地震中受到任何傷害。只是後來輾轉回到台北,慢慢將事情經過拼湊起來之後,才了解到當時的狀況其實只要加上任何一個變數:斷層更靠近幾十公尺;停車場中的油氣被點燃;附近的民宅往另一個方向傾斜...那麼就不會有一個完完整整的我在這裡,訴說那些瑣碎而幸運的往事。其實,能活下來也只是剛好而已。 如果世界上還有比當晚更可怕的景象,我希望永遠不要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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