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過伊斯坦堡的人應該都有走過該城最有名的街道——獨立大街(Istiklal Street),這個步行街道周末約有300萬人到訪。而就在這個人潮洶湧的大街,靠近一所法國學校的小巷,佇立了一家咖啡店,遺世獨立於繁華的一角。這家咖啡店叫Ara Café,而土耳其文Ara正是邊旁的意思。店主人是今年已87歲、土耳其最著名的攝影大師阿羅.古勒(Ara Güler)。

 

 

古勒每天會出現在店裡的一隅啜飲咖啡,他不當自己是世界知名的攝影大師,誰都可以過去跟他聊天,如果不覺得會打攪到他的沉思。

 

我一個人在阿羅咖啡店,喝著土耳其咖啡的同時,眼睛也飲著一張張伊斯坦堡時間的晶滴,厚重的攝影集《消失的伊斯坦堡》,我一頁一頁翻著。

 

封面照片前景兩個黑色人影低語,憂鬱的伊斯坦堡,被船隻擺入博斯普魯斯海峽,清真寺藍色地沉思。

 

蹦入眼睛,

一張石板路上勞動者負重爬坡,

古老的時間被扛著,

時光深深疊著石頭。

 

雪從伊斯坦堡的憂鬱裡落下來,

馬與電車與人

雪白測量著黑深的辛苦。

 

雪的沉思落盡,

白茫茫。

 

夜黑失焦的車速

深夜的電車穿越清真寺的沉默

 

清晨

剪出一個人影

又一個人影

的黑

 

1950年代的一條小巷裡

貓與兒童

都奔入童年

 

黑與白

博斯普魯斯海峽

消瘦的老婦人顫巍巍獨行

彎彎崎崎的人生

倒影著

 

這些都隱射著憂鬱,因為化不開的歷史,層層疊疊記憶的重量。

 

土耳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Orhan Pamuk)在他的自傳《伊斯坦堡:追憶與城市》裡曾說,古勒1950與1960年代拍攝的伊斯坦堡照片捕捉到沒落的詩意,創造出沒落與貧窮新舊交奏的卑微之歌,憂鬱的臉掛在城中人與城景上,國祚六百多年的鄂圖曼帝國首都,繁華落盡。

 

看著古勒的照片,我聽到伊斯坦堡黑與白低吟的憂鬱。

 

另外,帕慕克也提到,土耳其文憂鬱hüzün的阿拉伯文字根含有一種深切的精神失落感,但同時也帶著希望看待生命。也就是,否定生命的當下也同時肯定生命。對蘇菲派的修行者而言,憂鬱乃因無法貼近阿拉所產生的精神痛苦。所以正是無法經驗到憂鬱而讓人感到憂鬱。伊斯坦堡的憂鬱不是指個體,而是群體所共有的低落心緒,鄂圖曼帝國繁華落盡,表現在城市裡一種縈繞不去破落的詩意之美。

 

帕慕克在《伊斯坦堡》一書裡放了很多古勒的伊斯坦堡照片。這兩位老伊斯坦堡人,先後在古城散步,一個以影像、一個以文字,分別勾勒出伊斯坦堡憂鬱的面目。

 

 

古勒的雙親是亞美尼亞裔,他的父親在獨立大街開了一家藥房,結交許多當代藝術界朋友,這對古勒有不小的影響。一度學習電影拍攝,並受教於土耳其現代戲劇之父艾爾圖烏魯(Muhsin Ertuğrul),不過後來放棄電影,轉向攝影。就讀於伊斯坦堡大學經濟系時,也同時擔任報社的攝影記者。

 

1958年起擔任美國、法國與英國等國重要雜誌與報紙的近東記者,同時也在這個時候認識法國攝影大師布列松,並在國際嶄露頭角,作品分別在美國與德國展出。

 

他曾以影像方式採訪邱吉爾、聖雄甘地、數學家羅素、德國總理布蘭特、電影導演希區考克、聲樂家瑪麗亞.卡拉斯、美國偉大攝影師安索.亞當斯與伊默金.康寧漢、俄國畫家夏卡爾、西班牙超現實畫家達利,以及畢卡索。他所拍攝這些名人的照片相當著名,經常在報章與網路上出現。

 

 

古勒出生在伊斯坦堡最熱鬧的貝悠魯區(Beyoğlu),這個地區與藍色清真寺、聖索菲亞教堂與托普卡匹皇宮所在的舊城區隔著金角灣,以加拉達大橋銜接。19世紀的貝悠魯是伊斯坦堡最西化的區域,有鄂圖曼帝國最早的電車、電話網絡與電氣。使館、銀行、外商貿易與外語學校也集中在這個區域,後來蘇丹王亦捨下托普卡匹皇宮,在貝悠魯新建多瑪巴切皇宮。此區建築融合鄂圖曼與西方的特色。

 

 

出生於1928年的古勒經歷了1923年共和國成立後貝悠魯從1930-40年代的繁華走向沒落的過程。他所拍攝1950年代與1960年代的伊斯坦堡,讓他贏得「伊斯坦堡之眼」的稱號。這時期的土耳其與希臘塞浦路斯之爭,迫使此區希臘裔中上層市民的出走,加之1970年代左派與右派鬥爭造成的動亂,更加速貝悠魯區的沒落。在古勒的攝影作品都可看到這些足跡穿透性的深痕。時序來到21世紀,仍健在的他,亦目睹了貝悠魯經過改造後成為伊斯坦堡最繁榮、最時尚的地區。

 

 

亞美尼亞裔的古勒為伊斯坦堡留下二十世紀獨特的印象,而「正宗」的土耳其人帕慕克則是首位公開呼籲土耳其政府承認鄂圖曼帝國在1915-17年間犯下殺害百萬亞美尼亞人的罪行。2005年帕慕克在一篇瑞士雜誌的專訪裡指出屠殺史實後,遭到一位極端國族主義律師的控告,生命也受到威脅,因此只得離開他創作的母源之地伊斯坦堡,在國外流亡一年。

 

這兩位土耳其世界性知名人物,以伊斯坦堡為他們主要的創作舞台。當他們移動雙腳,走在一景又一景全盤西化與保留傳統的糾結、矛盾與鬥爭,解放腦部裡的圍城時,伊斯坦堡的憂鬱也被深度建構出來。


古勒不認為自己是藝術家,看待自己的攝影是一種紀實,紀實普羅大眾,特別是勞動階層的苦鬱。呈現人性歷史、加深文化厚度,是他職志所在。這樣的影像紀實者,他的咖啡館就不會是浪漫唯美,而是除了他獨特的印記之外,亦有詼諧的氣味與淡淡的溫暖。

 

 

也因此他提供的餐點與飲料不可能是泛泛的東西。那一天我在阿羅咖啡館只能待到下午三點,因為有非走不可的行程,而古勒要到五點多才會出現,見不到他當然感到非常遺憾。所以下次再訪伊斯坦堡,一定要在此好好逗留,除了喝一杯土耳其咖啡外,也要點一杯特調的鮮果汁與一客巴爾幹肉丸,以閒適的心情感受每個角落幽幽發散的時光的詩意。

 

還要見到古勒本人,聽他伊斯坦堡黑與白低吟的憂鬱,沒落的傷的黑摯與深度。

 

注:本文曾發表於想想論壇。

   照片:董恒秀拍攝

   古勒攝影作品官網:http://www.araguler.com.tr/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