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十二年前的那一刻,小文老師在孟豪的眼中看到自己的真實面貌,並且讀出這樣的字句:你被我氣瘋了,只是因為我忤逆了你的權威,並不是因為你對我的關心; 從那之後,小文老師暗自下定決心,這輩子絕不再體罰學生。十二年後的這一刻,她打開電腦,看著孟豪臉書上的留言:「夜很深了,我們仍霸佔著立法院的議場; 很抱歉我們忤逆了這國家的最高權威,但我們不是故意的,真的,只是不得已」; 小文老師忍不住在心裡小小聲說:我明白,我明白,十二年前我就明白你不是故意的;十二年後,我更明白你必須擋住黑箱服貿…

 

家長生氣了

 

在十二年的時光隧道中去了又回,小文老師開始構思這一週的社會課;課本的內容是「認識居住地的環境與生活後,針對居住地的問題,提出解決辦法」,那麼,「服貿問題」符不符合這個宗旨呢?

當然,現在這一班還在三年級下學期;但是,她問自己,三年級的「居住地」難道就只在鄰里鄉鎮之間,而不在台灣?三年級的「環境問題」難道就只能是垃圾分類和馬路噪音,而不包括台灣未來的發展?當然,一定會有人說三年級懂什麼「服貿」?但是,她再問自己,如果沒有人好好教,等到三十年級他們也未必能懂吧?何況,如果沒有人好好教,他能懂得九九乘法?

所以,社會課上,小文老師就問:有沒有人聽過「服貿」?居然全班都舉手了,嗯,電視的威力無可倫比。不過,她還是把「服貿」和「伏冒」寫在黑板上,讓小孩發揮想像力,好好來辨認一下。「制伏」「感冒」都容易解釋,她看到很多小孩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那電視上賣的那個藥是這個意思,以前從來都不知道;但「服務」和「貿易」就難了,必須舉很多例子,特別是要和「貨貿」兩相對照,讓小孩了解商品固然可以有「貿易」(就是買賣啦,把簡單的事情說得那麼難),服務也是類似…

但已經有小孩不耐煩了,說「老師,你跟我們講佔領立法院…」;當然,這才是重點。倒不是說重點是在學運,而是說,重點是和服貿相關的爭議︱學校教育向來只知迴避爭議,從來不知道只有在爭議中,人們才能培養出真知與卓見。然而,校方和家長,會怎麼想呢?這些念頭一閃而過;小文老師的心裡,無意間卻冒出這麼一句話:如果我忤逆了你們的權威…

然而「忤逆了權威」的後果很快就來了:學生攻進行政院的第二天,一上課就有小孩舉手問:「你說反服貿的是以前教過的大哥哥,可是我爸爸說他們是暴民,把窗戶都打破了。」倒不是說那位爸爸就是權威,但小文老師知道,對於某些人來說,不去譴責那些「暴民」就已經是大逆不道了,就已經忤逆了他們心中長期被培養出來的權威,更何況,她還跟小孩說了「不能只看事情的一面」:以前教過的大哥哥從現場傳來影片,可以清楚地看到警察打人,那是在電視上看不到的︱可能是因為警察封鎖了打人的現場,或者是在記者能拍到處就不打人。

然而,讓小文老師驚訝的是,把她告到校方的家長,反倒是和她最親近的那位「奶奶」。因為隔代教養的緣故,孩子的狀況滿多的,所以小文花了滿多的時間做家庭訪問,和奶奶溝通教育的方法。一開始的時候,奶奶總是說「老人家帶小孩,最怕的就是寵壞他」;經過小文一再勸說,多方解釋,才慢慢願意把心裡的愛與關懷表現出來,而孩子也因而有很大的進步了。因為這樣,奶奶終於深切體會那種威權的管教是不行的,還到處跟人家說小文是她們祖孫的「恩人」。

不過,當恩人遇上「最高權威」的時候,嗯,事情當然就兩樣了;是的,對於從小喝「黨國」奶水長大的人而言,「不問是非,只看爹娘」,無寧是更自然的反應模式︱小文老師一方面試著理解,同時告訴自己,做為老師,永遠不能要求回報,即使只是期望多得到一點包容都不行,無論對學生還是對家長;另一方面,她更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對於在這島上生活的大家的共同的未來,是多麼的重要了。

可是現在這個情況,要怎麼辦呢?當然不能讓班上的小孩知道自己被告了,更不能再去追問還有誰的爸媽也去告了她。所以,解鈴還需繫鈴人吧,小文老師提起筆來,給全班的家長寫了很長的一封信; 信裡面除了交代自己為什麼「甘冒大不韙」在課堂上討論這些議題,也大概描述了他們上課的狀況:雖然討論的過程是很開放的,但可以看得出來,大部份的小孩還是比較同情「反服貿」的一方(希望不是因為老師無意間的影響),而少部份的反對派,雖然自己已經很用心保護他們了,但也可看得出來,仍然難免感受到同儕的壓力。

然後,她引用了杜威的話:差異就是珍寶;向家長說明自己的信念是:參與運動的大學生,在整個社會裡當然是少數,但正因為他們是少數的「異議分子」,所以值得珍惜;正如班上的小孩,那些和多數人意見不同的,反而更為珍貴。所以,做為老師,不但不會歧視他們,相反的,她還要讓班上的多數派,學會「欣賞」少數派的看法,讓班上的少數派,學會如何在同儕壓力下保持自己的特立獨行。最後,再以伏爾泰的話做結:我雖然反對你的意見,但我願拚死為你爭取發表這些意見的權利。

總之,她非常明白,少數派小孩的想法多半是來自家庭的影響,而那些家長們,在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是同情與理解,而不是開導與教訓,所以關於反服貿的理由,她在信上一點也沒提,也就是,完全沒有要說服誰的意思。長信發出的隔天,「雪片」一樣的回應(當然,多數是在聯絡薄上)就來了,一面倒的,全都是支持和安慰的話,甚至還有一家是全家老小祖孫三代每人一段話寫滿了三張紙。遺憾的是,反對派的家長,全都保持沉默;或者也是意料中的事吧,人的改變,哪有那麼快的呢?

又過了一週,校長來看她們班健身操的演練,她就把整個過程簡要地說了一遍;校長好像很高興,說:那不就沒事了嗎?一副放下重擔的樣子。小文老師忍不住感嘆,台灣真的進步很多了(雖然還需要學生抗爭才能阻擋政客的一意孤行),如果是在以前,她這個小小的老師,可能早就被關去綠島了吧?

那麼後續還有什麼發展嗎?後續是她們班的健身操得了全縣的冠軍,所以,從此再也沒有人提起這事了。

 

看不見的炸彈

 

三月很快就過去了,而四月,也就冉冉地來到這個多事之秋的島上︱學生退場沒有多久,終結核四而絕食就開始了。這時候,社會課已經進行到「社區中最有貢獻的人」這個單元;這當然是得讓小孩各自發表,但其實有一點難度,因為,誰知道社區裡的誰幹了什麼好事啊?免不了就有小孩開玩笑,說最有貢獻的人,據他所知,當然就是他爸爸,不然,自己怎麼能長這麼大。

但有一個小孩說的時候,就沒有人笑了,她用小小的聲音,很慢很慢地說:「我們二結鄉有一個人,為了大家的事情,不怕把自己餓死。」其實多數小孩都知道林義雄,因為他們都來自二結(林的故鄉)附近;所以討論的方向,很快就集中到他的行動到底是為了什麼,以及和核能相關的各項議題上了。小文老師盡可能提供自己知道的訊息,包括福島災變的前因後果,以及核四馬上就要裝填燃料棒可能意味著什麼。

有小孩說:講這些有什麼用?我們又不可能去佔領立法院;有小孩說:我們至少可以去跟別人講,叫大家一起來關心;有小孩說:對啊,只有他一個人在絕食,好可憐噢!聽到小孩這樣說,小文老師忽然想起前不久才看到的那個繪本,就說:我知道有一本圖畫書,叫做「看不見的炸彈」,是日本的一位作家和畫家合作製作的,我們可以拿這本書的內容,講給別人聽。

但是講給誰聽呢?到哪兒去講呢?還有,到底怎麼講?這一下討論就熱烈了,從「敲鄰居的門」到「去早餐店」的五花八門的各種提議,被否決了又被提出,再提出了又被否決;從「可行性」到「有效性」的各種論述,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小文老師雖然每天陪著他們長大,卻完全無法想像,他們一下子竟長得這麼大了;回想去年剛開學的時候,宣佈「每件事情都要講理由」以及「講理由」的理由,他們那幅茫然不知所云的模樣,怎麼也看不出和現在這些開口「因為」閉口「所以」的傢伙會是同一群小孩。

兩個小時以後,所有細節,包括每一步的執行方式,由誰去執行,都討論定案了;這個方案,其實有點匪夷所思,恐怕是誰也想不到的一案。小文老師心中有些忐忑,其他老師會配合嗎?現在說得高興,到底候每個小孩都要上場,他們真能挺得住嗎?當然還有,在校園裡這樣大張旗鼓地「反核」,還能像上次一樣平安過關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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